淮西湿热如蒸笼,空气里凝滞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淮水浑浊的涛声隐隐传来,夹杂着码头喧嚣的号子,更添几分闷躁。
裴澜靠坐在淮西节度使府邸临水的敞轩里,身上那件月白直裰的领口微微敞开,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色在透过竹帘的晦暗光线下不算太好。敞轩外,几竿芭蕉宽大的叶子在无风的空气中蔫蔫地垂着。
一阵压抑的咳嗽终究没能忍住,从喉间闷闷地滚出,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他迅速偏过头,用素白的丝帕掩住口,肩背微微起伏。咳声短促而压抑,很快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再抬眼时,除了眼底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疲色,面上已恢复惯常的沉静,仿佛方才那阵不适只是错觉。
曲远远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半臂,发髻紧束,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无声地递到裴澜手边。
裴澜接过帕子,拭去额角的薄汗,并未回头,目光重新投向主位上的王仲升,唇角牵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淡笑:“失仪了。江淮水土温润,倒是比扬州更养人些,只是裴某这身子骨不争气。”
王仲升哈哈一笑,圆润的脸上堆满热络:“裴使君这是哪里话!为国操劳,夙夜匪懈,偶感风寒也是寻常!快请尝尝这新到的六安瓜片,最是清热润燥。”他亲自执壶,为裴澜添了茶,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裴澜略显苍白的脸和放在一旁的丝帕。
“王帅客气。”裴澜端起茶盏,指腹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目光掠过轩外水光,“淮西控扼淮水,连通吴楚。王帅坐镇于此,安抚流民,疏通漕运,功在社稷。太子殿下在陕州行在,亦时常提及王帅忠勤。”
“不敢当!不敢当!”王仲升连连摆手,笑容更盛,“全赖圣人与太子殿下洪福,将士用命罢了。王某不过尽些本分。”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只是如今这世道……唉,流寇四起,漕路不靖,各处都难啊。就说泗州那边……”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裴澜的神色。
裴澜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泗州扼运河咽喉,刘展将军骁勇善战,有他镇守,扬州方能稍安。”
“刘将军确是虎将!”王仲升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赞叹,“只是……”他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故做推心置腹状,“裴使君有所不知,近来泗州那边,颇有些流言蜚语。监军邢公公前几日路过淮西,还忧心忡忡地与王某说起,刘将军……似乎对邓节度使颇有微词,嫌淮南方面供给粮秣不力,言语间颇多怨怼。邢公公也是担心将帅失和,于大局不利啊。”
裴澜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沿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声响。抬眼,平静地看向王仲升:“哦?邢公公忧国之心,令人感佩。只是邓节度使坐镇寿春,统筹淮南诸州军需,责任重大。刘将军在泗州直面叛军游骑袭扰,压力亦是不小。些许龃龉,在所难免。王帅坐拥淮西,地接泗、寿,消息灵通,不知可曾听闻泗州军府,近来有何异动?粮秣军械,是否真有短缺?”
他问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征询,仿佛只是关心军务。但“异动”、“短缺”几个字,却细针般刺向王仲升最敏感的神经。
王仲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打着哈哈:“异动倒不曾闻。刘将军治军严谨,泗州军府向来安稳。粮秣军械嘛……”他捻了捻短须,眼神闪烁,“邓节度使那边,想必也有难处。不过裴使君放心,我淮西与泗州唇齿相依,若真有不济,王某这里,总还能挤出些家底,断不会让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唇齿相依?王仲升这话,三分是真,七分是试探。他与邓景山素来面和心不和,与邢延恩则勾连更深。
邢延恩借“金刀谶”构陷刘展,奔走于长安、淮西、淮南之间,必是得了元李的授意,而王仲升这个老狐狸,不过是坐山观虎斗,甚至想在其中渔利。他承诺的“挤出些家底”,更像是在掂量,该把砝码压在即将倾覆的哪一边。
“王帅高义,裴某代前线将士谢过。”裴澜微微颔首,语气诚恳,“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王帅可知,邢公公在长安所奏‘金刀’之谶,已引得圣心震怒?”
王仲升眼皮猛地一跳:“这……王某略有耳闻。市井流言,岂能当真?邢公公他……”他欲言又止,显然对邢延恩颇为忌惮。
“流言自不足信。”裴澜截断他的话,“然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刘将军若因莫须有之谶言被疑,邓节度使若因粮秣调度被责,乃至前线因此动摇!王帅,”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你淮西,真能独善其身?这江淮千里沃土,真能承受得住……烽烟战火?”
最后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仲升心头。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肥胖的身体绷紧。
无论是刘展被逼反,还是邓景山倒台,战火一旦蔓延至运河一线,他王仲升的淮西,便是首当其冲!他苦心经营的家底、财富、权位,都将化为乌有!
裴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靠回椅背,端起那杯微凉的茶,压下喉间又一阵翻涌的痒意。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王仲升,看着那张圆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等待对手落子。
敞轩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芭蕉叶上偶尔滴落的水珠声,在湿热粘稠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王仲升才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裴使君所言极是!极是!江淮乱不得!绝对乱不得!”他站起身,执壶为裴澜续茶,“邢公公那边,王某自会寻机婉言相劝。至于邓节度使和刘将军那里……还需裴使君居中调和,王某愿效犬马之劳!只求这江淮之地,能保一方安宁!”他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恳求。
裴澜端起那杯新添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微微颔首:“有王帅此言,裴某心中稍安。江淮安定,仰赖诸公同心。”
曲远远站在裴澜身后,将王仲升那瞬间的惊惧、权衡、妥协尽收眼底。
离开节度使府,登上返回驿馆的马车。车厢内闷热依旧,裴澜靠在软垫上,阖着眼,方才强撑的气势散去,那被湿热水汽和劳心耗神引动的不适再次翻涌上来。他掩唇低咳,一声声压抑在喉咙深处,肩背微微颤抖。
曲远远无声地递过温水和备好的丸药。
裴澜服下药丸,闭目喘息片刻,才哑声吩咐:“传信扬州,泗州军府请拨之铁料,再增三成。着令押运吏员,务必将此批军械,‘完好无损’地送至刘展手中。路上若有‘匪患’劫夺……”他顿了顿,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冰冷,“格杀勿论。”
“是。”
裴澜重新闭上眼,感受着马车在淮西湿滑的石板路上颠簸前行。
如今泗州成了火药桶,王仲升又是颗墙头草,元载和李辅国在长安虎视眈眈……而江淮,是他必须倾尽全力护住的最后一方棋枰。
为了太子,为了大局,也为了……那个在远在北方焦土之上播撒生机的人。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起,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只触到一片湿热的虚无。
上元元年,七月流火,灼不干运河蒸腾的湿气,反将扬州城焖煮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黏腻里。盐铁转运使司衙署的书房,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界喧嚣,只余墙角铜盆里冰块融化时细微的嘶嘶声,带来一丝徒劳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