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挟着黄河故道的粗粝黄沙,刀子般刮过龟裂的田垄,残破的村落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散落在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几株枯死的槐树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枝桠间悬着几片褴褛的招魂幡,在风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楚青勒住马缰,青骢马不安地刨着蹄下干硬的土块。他一身半旧的青布袍,风尘仆仆。劝农使的银印青绶收在行囊深处,此刻显露在外,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窥伺与麻烦。身后跟着十余名精悍的随员,有扬州带来的转运使司吏员,也有沿途招募通晓农事的本地老农。
“楚先生,”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农驱马上前,指着远处一片隐约可见断壁残垣的村落,“前面就是偃师县界了。去岁史贼破河阳,李将军退守中潬城前,叛军游骑曾在此拉锯……人,十不存一;田,全废了。”
楚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残阳如血,涂抹在那些坍塌的土墙和焦黑的梁木上,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空气里弥漫着焚烧后的焦糊味和绝望的腐朽气息。
他沉默地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进村看看。”
村落里死寂得可怕。
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森森白骨半掩在瓦砾尘土之下。一口枯井旁,散落着几只破碎的陶罐,风吹过空荡荡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一间尚算完好的土屋角落里,看到楚青一行人马,眼中先是惊恐,随即又化为一片死寂的麻木。一个妇人紧紧抱着个气息微弱的婴孩,那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在扬州蜀冈的书院里见过流离失所的孤儿,在转运使司的卷宗里看过触目惊心的伤亡数目,却远不及此刻直面这片被战火彻底碾碎的焦土。
诗书礼乐筑起的堤坝,在这样赤裸裸的生存绝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召集尚能动弹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翻涌,吩咐随行的吏员,“清点能用的屋舍,先安置妇孺老弱。把我们从扬州带来的米,熬些稀粥。”
吏员领命而去。楚青翻身下马,走到那抱着婴孩的妇人面前,蹲下身。妇人惊恐地往后缩了缩,将孩子抱得更紧。
“别怕,”楚青尽量放缓声音,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瓷碗,解了水囊,倒出些温水,又掰碎一小块随身携带的硬面饼,和成糊状,“给孩子喂一点。”
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颤抖着接过,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楚青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落在远处那片曾是良田如今却长满枯黄蒿草的荒地上。
春耕在即,时不待人。
日子如同在泥沼中跋涉,楚青持文书,奔波于邻近州县尚在运转的义仓,调拨粮种。粟、黍、麦,这些易成活成熟期短的作物种子被一袋袋运往偃师。随行的老农带着招募来的流民,在荒草丛生的田垄间,用简陋的耒耜,一寸一寸地翻垦板结如铁的土地。没有耕牛,人力便是唯一的倚仗。楚青也挽起袖子,与流民一同挥动锄头。掌心很快磨出血泡,破裂,再结成厚厚的茧。
白日在田间地头,夜晚则宿在临时征用的破败县衙。油灯昏暗,楚青伏在案头,就着那方裴澜所赠的“龙尾青”歙砚,墨汁在细腻的石面上化开,光润如油。他提笔疾书,向太子行营和扬州转运使司分别呈报劝农进展,请求增拨农具耕牛,详述所见灾情与流民困苦。
偶尔,驿马也会带来扬州的消息。
“……泗州刘展部异动频仍,截留漕粮,驱逐转运使司核查吏员,气焰嚣张。监军刑庭恩密奏不断,‘手执金刀落东方’之谶,已传至长安……”随行的扬州吏员低声念着裴澜的密信,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泗州,运河咽喉。刘展……金刀之谶……此乃刑庭恩构陷,其势已成,如箭在弦。裴澜想做什么?借刀杀人?还是……引火烧身?
忧虑缠绕上心头,他铺开纸,蘸了墨,想写些什么。提醒裴澜小心?劝他莫要行险?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的,只是关于偃师复垦田亩的最新数目,以及恳请增派铁匠打造犁铧的请求。
时间在汗水与尘土中流逝,翻垦过的土地在春日微弱的暖阳下,显露出深褐色的生机。第一批粟种终于撒了下去。楚青站在田垄上,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小心翼翼地将珍贵的种子埋进土里,浑浊的眼中燃起了微弱的星火。
然而,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从未真正平静。
一日晌午,楚青正在查看新开垦的坡地,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战马的嘶鸣,只见一队约莫二十余骑的轻骑,盔甲残破却凶悍异常,从官道斜刺里冲入田垄。马蹄践踏着刚刚冒出新绿的秧苗,手中长刀寒光闪闪,直扑正在田间劳作的流民!
“是叛军游骑!”随行的护卫头领厉声示警,呛啷一声拔刀出鞘!
流民们惊恐四散奔逃,哭喊声震天。那队游骑如同饿狼扑入羊群,直抢流民手中刚刚领到未来得及播下的粮种!一个老农死死抱着怀里的粮袋,被一名骑兵挥刀劈中肩胛,鲜血瞬间染红了麻袋!粮种混着血水,洒了一地。
“住手!”楚青目眦欲裂,一把夺过身边护卫手中的长弓,搭箭,引弦。
弓开如满月!
嗖——!
利箭破空,带着尖锐的呼啸,贯入那名正欲再次挥刀砍向老农的骑兵咽喉。血箭飚射,那人哼都未哼一声,栽落马下。
领头的虬髯大汉猛地看向箭矢来处,目光凶狠如狼,锁定了田垄上持弓而立的楚青。
“剁了那个书生!”虬髯大汉咆哮一声,拨转马头,带着数骑直扑楚青!
马蹄踏碎青苗,卷起滚滚烟尘。
“保护大人!”护卫们嘶吼着迎上,刀光剑影瞬间绞杀在一起。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混杂一片!
楚青弃了弓,反手拔出腰间佩剑,是当年在长歌门时惯用的那柄。剑光如水,迎向那疾冲而来的虬髯大汉,心法流转,剑势看似舒缓,却在交击的刹那爆发出绵长不绝的韧劲。锵得一声震响,火花四溅!那大汉被震得虎口发麻,座下战马竟被带得一个趔趄!
剑随身走,他避开另一名骑兵斜刺里劈来的马刀,剑锋顺势划出一道弧线,在那骑兵肋下带出一溜血光,几点温热的血珠溅上眉间。
护卫们拼死抵挡,流民中的青壮也捡起锄头、木棍。那队游骑本只为抢粮,遭遇如此顽强反击,又失了头领,顿时士气大挫。眼见占不到便宜,剩余骑兵唿哨一声,虚晃几招,拨马便向荒野深处遁去,只留下几具尸体和满地狼藉。
烟尘渐散,田野里一片哀戚,幸存农人压抑的哭泣声、伤者的呻吟声,如同钝刀子切割着楚青的神经。被践踏的青苗混着鲜血和泥土,一片狼藉。那袋被鲜血浸透的粮种,散落在老农身边,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