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的春风,终究未能吹散运河两岸的阴霾。正月未尽,长安城便传来消息:宦官李辅国擢兵部尚书,掌禁军符印。
衙署的书房里,炭火将熄未熄,残余的暖意被窗外倒灌的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裴澜裹着厚重的狐裘,坐在紫檀书案后,手中捏着一份刚到的邸报抄件。
“李辅国的手,终究是伸过来了。”他将抄件推给对面的楚青,是朝廷擢升李峘为扬州长史兼领淮南节度使的敕令。
楚青接过,眉头微蹙:“李峘?宗室疏属,素无大才,唯以逢迎李辅国得幸。此等人物坐镇淮南……”他抬眼看向裴澜,“是李辅国不满太子殿下在江南根基渐稳,要楔进一颗钉子?”
“何止是钉子。”裴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李辅国与元载虽貌合神离,但在剪除太子羽翼上,倒是不谋而合。李峘此来,名为坐镇,实为监军。淮南军权地方财赋,他都要染指。”他指尖在案上轻叩,发出笃笃的闷响,“泗州那边,刘展近日可还安分?”
“赵晏密报,”楚青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绢,“刘展对核查军仓一事,明面顺从,暗中阻挠,诸多账目推说战时焚毁。赵晏查到几笔大额粮秣调拨,去向不明,疑与徐浩有关。刘展部将近日频频调动,借口演练,实则似在封锁几处河港要津。”
裴澜一声冷哼,眼中寒芒乍现,“养不熟的豺狗。李峘赴任,元载必借机煽风点火,许刘展高官厚禄,诱其在漕运上作乱,一则断河阳粮道,陷李光弼于绝境;二则搅乱江南,让太子殿下后方起火;三则……”他目光如刀,刺向楚青,“借刀杀人,除掉我这个碍眼的‘转运使’。”
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炭火噼啪,映着两人凝重的脸色。
楚青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邸报上那行刺目的字迹上。李辅国掌禁军,如同在太子李豫枕畔悬了一把利刃。“如此一来,元载在朝中气焰更盛。河阳粮草、李光弼升迁之事,只怕阻力更甚。”他眉宇间凝着忧色。
“阻力?”裴澜冷笑一声,将邸报随手丢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们何曾有过半分消停?”他抬眼,目光如刀锋刺向楚青,“劝农使的敕令,太子顶住压力,批下来了。旨意不日即到。”
“汴州乃四战之地,残破尤甚,春耕在即,百废待兴。此去艰难,非大才不能胜任。你精于农事,通晓地方,又有长歌门清望,是安抚流民恢复农事的不二人选。”他走回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舆图上汴州的位置,“粮秣、种子、耕牛,转运使司会全力调拨,经运河直发汴口。你只需放手去做,让河南的土地上,尽快长出粮食来。李光弼能否在河阳站稳脚跟,太子殿下能否在长安掌控大局,此乃根本。”
“开春即启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在李峘立足未稳,刘展彻底失控之前。”
楚青心头一震。
此事裴澜年前便提过,他当时婉拒了,未曾想裴澜竟一直未放弃,且真的促成了此事。
“河北、河南诸州,经年战乱,田亩荒芜,流民失所。劝课农桑,乃固本之策。非但关乎李光弼根基,更关乎整个平叛大局能否支撑下去。此事,唯有你去,我方能放心。”
他顿了顿,看着楚青眼中复杂的情绪,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强硬:“扬州这边,漕运、盐铁、税赋,自有规程,诸般掣肘,我尚能周旋。你此去,掌劝农使之印,调拨扬州粮种农具,统筹河南、河北荒田复垦,责任之重,尤甚扬州。”他从案头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推给楚青,“这是你需要的人和物清单,我已签押用印。凭此,扬州各仓廪、工坊,皆听你调度。”
他明白裴澜的用意。这是要将他外放劝农使,远离扬州这漩涡中心,即使对他暂时的保护,也是布局的一步。河南若能恢复生产,军粮自给,便是对太子最大的支持,也是对元李釜底抽薪。
楚青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他知道,这已不是商量。裴澜在用他一身支离病骨,为他撑开一方施展才干的天地,也将更沉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何时启程?”楚青的声音低沉,带着认命的平静。
“敕令一到,即刻北上。”裴澜的目光扫过楚青清减的面容,“时间紧迫,春耕不等人。”
书房内一时沉寂,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卷动着檐下残冰碎裂的轻响,将那夜烟火下的短暂温存,碾得粉碎。
数日后,泗州军府。
校场上的尘土被风吹起,扑打在冰冷的甲胄上。
刘展按着腰间佩刀,脸色铁青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持转运使司紫金鱼符神情肃穆的仓曹参军。赵晏身后,是十余转运使司吏员,正一丝不苟地清点着仓廪中堆积如山的粮袋,核对着一卷卷泛黄的支取凭据。
“裴大人这是何意?!”刘展强压怒火,“年关刚过,便派人来查我的仓廪?疑我刘展贪墨军粮不成?”
赵晏不卑不亢拱手道:“刘将军息怒。裴大人有令,岁末年初,例行清核各州仓廪存粮支用,防蠹吏侵吞,非独泗州一处。此乃转运使司分内之责,还望将军行个方便,莫要让下官难做。”他特意加重了“裴大人”和“分内之责”几个字,又将手中那枚象征着转运使权威的紫金鱼符向前递了半分。
刘展盯着那枚泛着冷光的鱼符,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他深知裴澜的手段,更明白这“例行清核”背后的敲山震虎。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查!尽管查!老子行得正坐得直!”
然就在赵晏带人埋头于繁琐账册,刘展如坐针毡之际,一股阴风已悄然在泗州城内刮起。
“……手执金刀落东方,龙蛇起陆换新章……”
市井坊间,不知从何处开始,飘荡起这样几句含混不清的童谣。
起初只在孩童嬉闹间传唱,渐渐地,连茶肆酒楼的闲汉、码头扛活的力夫,都开始交头接耳,眼神闪烁。那“金刀”二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指向泗州军府那位以悍勇闻名的刘将军。
更有甚者,流言愈演愈烈,竟传出泗州军府库中,新得了一口样式奇古、锋芒隐现的“金刀”!
“手执金刀落东方……”扬州转运使司签押房内,裴澜看着盐铁巡院密探呈上的急报,低声念着这句谶语,指尖在“金刀”二字上点了点,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曲远远,“查。源头,散播者,尤其是……这‘金刀’流言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