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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第2页)

男孩走了,女孩坐在秋千上,独自一人,想起李商隐来,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门打开了,窗子也开了,门外的小院,挨着窗子,放着三张座椅,供客人坐的。酒吧老板,从柜台后走出,来到门外坐下,一个人在门内待不住,太孤独了,还是门外,离人间近些,他又点了支烟,抽了起来,起床后到现在,一包烟都快抽完了,她在,她知的话,又该说他了。他看着院子,院里的那株梨花,昨夜落了不少,那株梨花,还是她在时种的,而今已亭亭如盖,墙角下,红的杜鹃也开着,这杜鹃是她种的,今年又开了,依如往年,可昨日她死了。也许,她最后回来时,那花瓶不插梨花,插这杜鹃,应会好些吧。酒吧老板抽完一支烟后,将烟蒂在烟灰缸里碾熄,站了起来,用竹帚扫起院里的落花,院子的腰门外,不时有人走过,这座江边的城,是座古城,虽古迹了了,然总是有人慕名而来,又无声离去。

当初,他就是流浪至此,留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来来往往的聚散之地,人们都是浮萍泛梗,作为异乡人,置身于此,不会觉得那么寂寞。他在这家酒吧里做驻唱歌手,后来遇见了她,她来这里做侍者,认识她后,相恋了,那么随意,竟没有告白,初时相处,就似相处了多年,他知,她也知,她懂,他也懂,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就是他们彼此最直白的告白。后来,这家酒吧老板有了些年纪,病了,开始抄佛经,她有时开玩笑的问老板,为谁抄呢?老板总是沉默的笑着,老板也是异乡人,孤身一人,对他们都很好,简直像是家人,老板病后,说要回故乡了,落叶归根啊,虽然老板从不和他们谈及自己的故乡,简直讳莫如深,他至今都不知老板的故乡在何处。老板走前,将酒吧盘给了他们,便宜得让他们都不好意思,但他们也无多钱。送老板去江边码头时,老板笑着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心却依然难安,还是要回归曾经逃离的故乡,反认他乡是故乡,未必不是幸福的,祝你们在此幸福。是啊,他乡成故乡,因为她永远的留下了,自己也会留下了,留在这每日都物是人非的聚散之地。

下午时,驻唱的女孩,和做侍者的女来,相继来了。他跟着她们走进了门,驻唱的女孩内向,平日话不多,今日却话多得反常,总是与酒吧老板寻话,他知道女孩想安慰他。做侍者的女孩,平日活泼,与她很亲很热,今日却格外沉默,一声不吭的拖地、擦拭座椅,他知道女孩因为她的死而悲伤,这种悲伤,甚至不亚于自己,因为女孩还那么年轻,心是那么的鲜活。傍晚时分,陆续有客人来了,今天来的第一位客人,是一对情侣,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着穿着与年纪,应该还是学生,帆布鞋、牛仔裤、棉布T恤,都是学生的装扮,他们应是来此旅行的,脸上有旅行时特有的惬意。酒吧老板看着那对学生,微微一笑,微微一痛,想起中午收拾她衣物时,放在鞋架的那双红色匡威帆布鞋,自己大学后,就不穿帆布鞋了,在他心念里,帆布鞋是青春特属的标志,她买那双帆布鞋时,他还笑她,年纪一大把了,还装嫩。她也不理他,帆布鞋、格子衬衫,照穿不误,哪怕眼角有了细碎的皱纹后,依然如是。他记得,她扎着马尾,穿格子衬衫时,笑的时候,格外的美,像是被岁月眷顾的人,过往的青春在她身上留着洗旧如新的韵味,他用手抚着她眼角的皱纹,笑着说,都有皱纹了,老了哟。她低下头去,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或许,她死去,是注定的吧,她的命运如此,她的美如此,世间可有穿着格子衬衫、帆布鞋的老妪,多难为情啊,可他无法想象,亦难以记起,离开了帆布鞋、格子衬衫的她。

男孩女孩坐下后,侍者女孩端过去了酒水单,驻唱女孩也调好吉他,开始唱歌了。第一首歌便是橄榄树,听得出女孩音色带着忧郁,三毛啊,她喜欢三毛,不喜欢张爱玲,她对三毛的喜欢里带着同情,对张爱玲的厌恶里带着恐惧,但比起三毛那样残酷的死亡,张爱玲那么孤独的死亡,她的死,倒让他不那么难以接受,她死时很安详,虽然瘦了很多,但眼睛还是有光的。谢谢啊,谢谢。她死前握着他手说到。然后哭了出来,他也默默的流泪着,看他哭了,她又收泪一笑,说道:宇宙这么大,我们还会相遇的。她死了,就像睡去一样,这让他不敢把她抱走,担心她还没死,会醒过来。女孩唱完橄榄树后,唱起了下首歌,孙燕姿的遇见,他打开烟盒,想抽烟,然一盒烟已抽完了,他扔掉空空的烟盒,从柜台上取了一包,又抽起烟来。女孩还在唱着,又有客人陆续走进来。

男子回到故乡时,已是深秋,来到家中,离时那株灼艳如雪的梨花,已是枯黄。男子推开院门,家中无人,院里野草葳蕤,男子走到院中,忽然黄狗跑了出来,围着男子,吠着,咬着男子的衣角,男子见黄狗还守着家,饿得瘦骨嶙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男子推开门,家里透着尘味、霉味,妻已离去三月,从蜀地赶回的这一月,男子念起妻死,总觉得妻还活着,活在她眼角的皱纹里,如今到家了,那虚室生风的霉尘味,让男子感到,妻真的已死去了。男子来到厨房,锅已生了层黄锈,男子擦洗净了,又生起火来,家里有人,总要有烟火的,突然想起米还有无,揭开米缸一看,半缸的米已蛀烂了。男子便拿着米升子,去邻家借米,当初打趣他的邻居,见男子回来了,心里也是一悲,为男子舀好米后,送男子出院门时,轻轻言道:节哀啊。男子点了点头,回到家中,粥煮好了,不知该唤谁来吃,男子舀了一半的粥,放到木盆里,给那黄狗,自己也舀了一碗,坐在木盆边,看着黄狗饥肠辘辘的舔食米粥,妻死后,它还没吃过饱饭吧。男子见黄狗将粥吃完了,又将自己碗里,锅里剩的粥都舀给了黄狗。男子食完饭后,走到院门前,欲关上院门时,见街坊的一对男孩女孩走过,男孩拿着本书,女孩挽着一个篮子,两年不见,他们已长大了不少,记得那时妻还在时,女孩家中的秋千,还是请他搭的。

夜里,男子坐在家中,灯边的人已不在了,男子起身,在家中徘徊着,妻的衣物都还在,镜前的簪子也放着,走到书架前,见那本李商隐集子搁着,想起离家时,看到的那诗,却话巴山夜雨时,如今巴山之人归来了,共话夜雨的人却走了。男子见一本手抄的心经,放在李商隐集子边,便取下了,这手抄的经文,还是当初妻让他抄写的,妻说不上信佛,却颇为礼佛,遇见出家人化缘,施舍从不悭吝。男子将那本心经拿到书桌前,挑了油灯,欲看之时,忽闻一阵笛声,接着院里的狗吠了,男子心头一跳,疑是有人来,便起身来到院里。院里无人,秋风飒飒,一轮明月当空照下,树影斑驳。男子安抚好黄狗后,静听着那笛声,笛声凄婉,似为自己吹的,男子立在院中,笛声絮絮传来,直到半夜,方才散去。

笛声散后,男子回过心神,仰头看了眼明月,心里一悲,一空,阴晴圆缺,悲欢有数,这场生啊,欢时如梦,悲时亦如梦,何曾梦觉,白头至死。男子在月下,呆立了片刻,然后回到屋中,研好墨后,开始抄写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人间的苦厄,唯有观破才能放下,唯有放下才能了无挂碍吗?空色,有无,得失,自渡,渡人,这样的人生,那般的彼岸,不会寂寞吗?也许,人生在世,有时遗忘的寂寞,好过回忆的悲痛。心经抄了一遍又一遍,油灯暗了,窗外的月还明着。

次日,男子到妻坟上,焚烧了昨夜抄写的经文。归家后,收拾院子,打扫房子,将妻的衣物在院中烧了,将妻的首饰也捡进屉子,开始独自过活,直到他死去。男子死前,越来越虔信大乘佛教,成了在家居士,每夜都抄着佛经,开始为自己,后来为妻子,之后为众生。

男孩去北方后,常有书信寄来,女孩也每每回信过去,之前,当着彼此,不好说,说不出的话,也可在信里说出了,虽身各南北,心倒更近了。转眼半年,入冬了,江南也下了场薄雪,女孩想起男孩之信,说北方十月就下雪了,厚及盈尺。快过年了,寒假到了,男孩也要回家了,想到要和男孩相见,女孩念及信里和男孩说的话,又是激动,又是难为情。那日,女孩回家,从父母口中得知,族亲里的一位男子,妻子回家归宁时,落水而亡,那位男子落发出家了。夜里,女孩看书时见,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之语,想起族亲里的那位男子,不由叹到,旧怨新欢,古今一梦。睡前,女孩又读了会儿圣经,清晨,女孩还未睡醒,阿母来到房间,告诉女孩,男孩回来了。

女孩穿好衣物,也未梳洗,便下楼来见男孩。男孩正与阿父谈着话,见女孩来了,忘了说话,也忘了旁人,呆呆的看着女孩,女孩也无话,来到男孩面前,彼此一笑,又都低下头去。阿父见了,温心一笑,走开了。过了片刻,男孩想起给女孩带的礼物,便走到桌上,拿取了过来,一支红色的钢笔,盒子包装着,递给女孩。女孩接过,问道:这是什么啊?男孩笑道:自己看看。这时阿母从餐厅走来,见女孩头发也未梳,与男孩站着,便笑着让女孩去梳洗,好吃早饭。早饭吃粥,男孩夹了一箸酱菜,说道:好久没吃家里的酱菜了。女孩问道:那边没酱菜吗?男孩笑道:有倒有,不过都咸辣咸辣的,一开始还真吃不惯。女孩阿母道:上学时,带些去,也给同学们尝尝。男孩点头答好。吃完早饭后,女孩阿父去铺子前,交待男孩在家吃晚饭,陪他喝盅酒。女孩阿母仍是同往常一样,看着新送来的报纸。男孩女孩来到院子的秋千下,女孩坐着,男孩站在一侧,女孩问道:北方的雪大吧。男孩:是的,一尺多厚呢。女孩一笑:才一尺深啊,安娜的故乡雪都没过头顶了。男孩:哪能和苏俄比。女孩:是啊,托尔斯泰的故乡变成苏维埃了,怪不得安娜回不去了。男孩:苏维埃不好么,我们民国也变成苏维埃才好呢。女孩看了男孩一眼,道:有些冷,去熏笼烤火吧。

寒假里,男孩女孩每日见着,男孩带回了些左翼书刊,给女孩看。女孩看了一两本后,就不看了,对男孩说,那些国家大事,是你们男孩的事,我还是喜欢圣经,喜欢诗词。男孩见此,便也不强其所难,又在女孩的劝勉下,看了一遍圣经。男孩回校前夜,女孩在家看书,看到李商隐悼亡妻之诗,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想起男孩明日要走了,他在北方的三尺雪里,也会梦回她的旧鸳机吧,女孩心里有些悲哀,有些不舍,虽不是生死之别,然茫茫两地,再见时,又要等过了春天,过了夏天,倒是有些难以自处。次日,送男孩离家时,在江边码头,女孩说道:别忘了,多读读圣经啊。

男孩走了,信又来了,从男孩的信中,女孩得知,男孩和一样的学生们,在游行,在罢课,有人受伤了,有人被捕了,女孩心里总有些担忧,夜里每每读圣经,为男孩祈祷。世上的事,是男孩的事,然男孩的事也成了自己的心事,尽管她不懂世上的事,却在祷告时,默默祈祷。一夜,女孩读圣经时,读至,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麦子;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子来。女孩想起男孩,想起男孩的信,心里忽觉一悲。第二日,女孩收到了男孩一封信,男孩信里言,国难当头,我辈当洒血断头,以赴国难,男孩弃学从军去了。男孩信后的空白处,抄写着昨夜女孩在圣经里读到的那句话,麦子与死。家中接到消息后,悲急万分,然天南地北,管不到男孩,只得随之。男孩从军后,开始书信如常,后书信渐少,信中亦无多言,只是报声平安。女孩收到的男孩最后一封信,了了几言:存亡惯见,心已无惧,唯君一人,念兹在兹。信后,又问到,家里的梨花开了吗?显是过了些时候,才补上去的。两月后,家中接到讣告,男孩死在了淞沪。接到讣告那夜,女孩跪在基督象前,大哭,大声读着圣经。父母闻到,女儿的哭声,读经声,亦悲,亦泣,却不敢敲响女孩的房门。之后,战火延至江南,女孩父母在空袭中死去,女孩活了下来。很多年后,在巴西的一家修道院,女孩老死时,想起的却是,家里的梨花开了吗?而此时,女孩却抱着圣经,走进了那间废墟里的教堂。

夜深了,客人们来了又走,那对男孩女孩还坐着,听着歌,说着话。酒吧老板,看着他们,见他们的幸福,心也有些欣慰。他想给他们免单,给他们送两支啤酒,送一碟开心果,他想走过去,坐在他们对面,可不和他们说话。但他没有,她才会那样做,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她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世人的幸福而幸福,哪怕自己那么悲哀。他又抽了一支烟,最后一支了,一盒烟又抽完了。抽完烟后,酒吧里已无别的客人了,只有那对男孩和女孩,他让侍者女孩和驻唱女孩都回去了,将她留下的书送给了驻唱女孩,小物件则送给了侍者女孩,女孩们同他道谢,然后离去。那对男孩女孩见歌手离去了,也起身欲离开时,酒吧老板走到他们面前,笑着说到,先别走,他有一首歌送给他们。女孩看着酒吧老板,欣喜一笑,和男孩又坐了下来。酒吧老板走到台上,拿起吉他,轻轻的拨了拨弦,多少年都没弹了,试着弹了几个solo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便开始弹唱起来,哈利路亚,之前酒吧驻唱时,他为她唱过,她说这歌太悲哀了,让他以后别唱了。是啊,悲哀的歌,困惑的以色列王,唱着悲哀之歌的人也死了,杰夫·巴克利死了,科恩也死了,自己还活着,但有一天总会死去的,到她的世界里去。

酒吧老板唱着,为他们唱的,也为她唱的,悲哀的人会觉得欣喜,欣喜的人会觉得悲哀,因为爱着,他爱着死去的她,因为悲着,他悲着活过的她。唱完后,酒吧老板走下来,坐到男孩女孩的面前,又想抽支烟,摸摸了烟盒,才记起刚才已抽完了,便作罢。女孩看着酒吧老板,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喜欢这首歌,我有些信基督教。他也一笑:你喜欢科恩唱的,还是巴克利唱的?女孩一笑:喜欢你唱的,也喜欢科恩唱的。身边的男孩说:我喜欢巴克利唱的,也喜欢你唱的。女孩看着他说:我有些觉的,科恩唱的像旧约,而巴克利是新约。酒吧老板一笑,倒一次听人如此说,便说道:我呢?女孩道:听得出,你有心事吧。酒吧老板点点头,看着男孩女孩笑道:你们相恋了几年?女孩男孩相视一笑,男孩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知道啊。女孩说道:你结婚了吧?酒吧老板沉默了会儿,然后点点头。女孩问道:你妻子呢?酒吧老板:她昨天死去了。男孩女孩沉默了,之后,还是酒吧老板对他们挥挥手,说了再见,他们才离去。

男孩女孩离开后,酒吧老板独自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不想去睡,也不知该干嘛,他不想一人呆在无人的房子里,便掩了门,漫步在空寂的城里。不知不觉走到江边,月亮正白,照在江水上,江上有船有灯,远远看去,古老至极,仿若从过去的世界,漂流而来的。他又想起了她,想起刚才那对男孩女孩,想起回到故乡的老板,那些过往的人与事,还有未来,未知又可感的未来,这就是生命吗?月照江河、流水浮灯般的生命,忽然间,他脑里浮出张若虚来,如水草浮出水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啊,宇宙这么大,我们还会相遇的。

他回到房中,已是黎明,月快沉了,东边的天空已有曙色,日升月落,亘古如常。

他拉上窗帘,关上灯,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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