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过还未入夏,天气就热了起来,黛玉也不用热天着夹衣了,贴服的绸衣外衬飘逸的纱罗颇有仙风,等赵随得闲,便带了她到城外观山看水。
坐车出了城,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有草地也有麦田,麦子已结籽却仍未成熟,正是亭亭玉立又青涩之时。走出不到十里,便听得波淘轰鸣,黛玉让停了车,赵随带她上马,两人一骑踏马前行,不多时便见河岸雄奇、浊浪奔涌,立马水边,远处峰峦如聚,近处波涛如怒,天高地阔,知心人就在身畔。
当日回城,黛玉便豪情壮志地填了一阙《破阵子出塞》,赵随读至“雄关天际角声起”感慨道:“还好这几句是现作的,不然迎亲时放在那些句子里我怕是一句都挑不出来,这得要费多少金叶子。”
黛玉道:“婉约如李易安不也有‘九万里风鹏正举’之不豪情,心随境迁罢了。”
成亲时赵随只几日假期,之后便一月才得两次休沐,调离了宫中就忙得个不停,等在盐集安顿下来又内外不宁,直到此时才百事消停,两人得成神仙眷侣,闲庭信步、野外优游、月下调琴、烛下对读,天还不老,情亦正浓。
这日赵随忽说起一事:“听手下说,黄平好似对你的一个丫头有意,我问他是哪一个,他却答配不上人家。我知道你的人必眼高,这次论功,他升了校尉,如他这样,过两年能升到七品六品。”
黛玉道:“我问过了,可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那日问黄平伤情,雪雁脸红,黛玉事后就问过她,雪雁立即就否认了,说的话跟紫鹃一模一样,若不能寻到情投意合又可靠的宁可不嫁,断不会为了别人的几分示好就动心,看来熟悉宝玉的这几丫头都把他当一面镜子了。
赵随道:“你的几个丫头都是好的,这一年手下的参将、参领也有来探问的,我知你必不让自己的丫头给人做小,便都回绝了。配给小厮倒是做正房,只是你都放了她们奴籍,必是不肯她们再嫁下人。配一般人家,却要看缘份,之前姚伍想求,你的人也不愿,怎么着都难,不如都留着给江儿河儿做嬷嬷算了。”
“江儿?”
赵随道:“虽不急,过个两三年总要来的。虽说孙子孙女都是祖父取名,我问过父亲了,父亲说有好的便写了给他,咱家这一辈是水字名,天下之水哪有大过江河的,若江儿还有弟弟便是河儿了。”
黛玉不由道:“还是唐人的科考好。”
“我只是觉得雕章琢句、寻典问册太费功夫,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哪能真的文武双修,武能强身,文能明理便是了。早知被你挑剔,当初少练几月多学些诗文韵律就好了。”
黛玉反问道:“几月?你以为是几月?”
“我错了,夫人。世上恐怕只有生子这件事是几月便可见成效的。”
赵随本是一句玩笑,但黛玉却高兴不起来,就在几天前,有人寻汤夫人配流tai药,这已经是到北境的第二次了。
当初赵随从西大营带出的两万人马,有四个参将,只有一个程参将带了女眷,黛玉刚到盐集时就来拜见过,自我介绍是程参将的侍妾叫红绫。程参将出自北营程将军府,程家子嗣极众,嫡庶分明,这程参将行七,又是庶出,打小就不受重视。河间知府高家富庶,却只生得几个女儿,没有儿子,倒贴丰厚聘礼为长女招赘婿,程家有意,高家挑中了这个老七,喜他人才出众,也肯上进。赵随去年在西大营挑人北上时,他主动要求调来西大营愿往北境,赵随见他确有带兵能力,便接纳了。
那次拜见后隔了一段,大约十月左右,红绫有事来求黛玉,却是有孕三个月了,想让汤夫人给配一副流tai药。黛玉大惊,这才知红绫原是高夫人的贴身丫头,大半年前高夫人头胎刚生了女儿,只能等下胎再为高家续香火,便给她开了脸,让跟在爷们身边,防止爷们沾染别的女子,又让喝了避子汤说好不许她生养。这红绫长得也还清秀,谈吐也算得体,紫鹃慨叹说红绫跟凤姐身边的平儿是一样命。
黛玉想既然避子汤失效,也算不得不听话,不如生下来,红绫回道姑爷入赘时便说好了只许养高家血脉的孩子,流tai也是姑爷的主意,若违了主母之命多她半要被卖到穷乡僻壤给农人做老婆。
黛玉便让汤夫人处置,汤夫人经不住她苦求,便调了一副药,嘱她要好好保养,一年内不要再孕,还苦口婆心讲了些避yun的法子。谁知这才刚到四月,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子,这回汤夫人不敢再给药。不几日,紫鹃听得她自找了鹿城的土郎中配了一副药。
河间府古称沧州,是南北交通要地,也是南北物质集散之地,历来富庶,一般地区尚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推算起来这高家怕不是一般的富有,程参将年前出战也立了功现已升了副将,想来,若红绫身子坏了,还会有绿罗、黄缎来顶替她吧。
汤夫人见黛玉难过了好几日,便开解她,不光丫头出身的侍妾,便是良家女子频繁怀胎、打胎她也见过许多,小则伤身、致病,重则丢了性命,她们有的是如红绫这般身不由己,有的却是迂腐不自爱,说来却都怪命由天定。
黛玉想起刚成亲时赵随便给她讲赵家姑母之事,当时即有警醒之感,如今却五味杂陈,这世道,生为女子注定要承受生育带来的种种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