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钟度开了公司,姜华成了姜总,日子一天天过去,钟度早就把当初那点儿事儿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白京元也没在姜华身上再看出什么不对劲,偶尔想起这事儿,他也只当当初是姜华情窦初开的一时心动。直到前几天他跟钟度聊起姜华最近不太对劲的时候,这个念头又忽然跑进了脑子里,但钟度说不至于,他也就全当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可着实不怎么美好。此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姜华,如果迟远山是个烂人,他白京元倒是不在乎放下道德拉朋友一把,偏偏迟远山不是,偏偏他还那么好。姜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口气道:“这大概就是报应吧。”报应?白京元没懂他的意思。姜华捏着眉心苦笑一声说:“我从一开始接触钟度就是带着目的的。钟冕资助过我你还记得吧?考上大学以后我给他写过信。无非就是那些感谢的话,我说我现在可以打工赚学费了,以后会慢慢还他的钱。”白京元冷笑一声:“据我所知他可不会在乎这种天真的感谢信。”“没错,我当时留了联系方式他也没有联系过我,但两年后他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两年后?姜华比他们大两届,白京元懂了。“他当时特别像一个与儿子沟通无门的父亲,说孩子大了不跟他交心了,也不让我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就只是让我看着点儿,万一钟度有个什么事儿他能知道。”这一点白京元着实没想到,当时姜华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热心学长。姜华想起往事还笑了笑:“他大概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儿子,钟度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跟你们拍片子,干得最出格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夜不归宿。”白京元也笑了笑,那时候钟度确实时不时就会夜不归宿,起初他们还以为这人是跑出去约会,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人看到他的崩溃。他叹口气道:“我猜你跟钟冕的这种联系并没有维持多久。”姜华眯着眼睛,怔怔地,好像透过角落里那盏装饰灯看向了早该被遗忘的遥远过去,过了半晌他才垂下眼睛喃喃地说:“见过那样的钟度怎么忍心再给他添道伤口。”白京元再次给两人倒了酒,酒杯一碰,清脆一声响,往事也好似就此落下帷幕。他问:“钟度知道这事儿吗?你当初接近他的原因。”“知道。事实上,那时候他都没有问过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和钟冕是父子的,这件事儿也是我主动跟他说的”,姜华说,“前段时间我知道他在钟冕那边放了人,我想我瞒了这么多年也该坦白了,如果他觉得没办法再信任我我也能理解,但他听完只说我当年太年轻,被老狐狸蛊惑了。我记得当时我还半开玩笑地问他就不怕我现在还在给钟冕通风报信吗?”“你猜他怎么说?”姜华抿了口酒,笑了笑,“他说‘你赶紧走姜哥,我快忙死了你还有空开玩笑。’”白京元叹口气道:“他怎么会怀疑你,这么多年你要是存着点儿别的心思,这公司早完了,我们哪还可能有今天?”两人碰了个杯,一时沉默。有些话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同样是遇到了一个有些特殊的钟度,姜华的选择是默默陪伴而迟远山大胆地选择了另一条路,现在结果已经摆在眼前,再谈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白京元这么问。姜华这段时间的异常他看在眼里,一贯沉着稳重的人一反常态,今天甚至都不能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吃完这顿饭,那么以后恐怕……果然,姜华说:“其实我这段时间已经在跟方平交接了,接下来怎么办还没想好,先到处走走吧。本来想等钟冕那边消停了再走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再待下去大家都不好看。”白京元没有说挽留的话,只说:“姜哥,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姜华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别告诉他了吧,大家都体面一点。”白京元没接话,他知道钟度肯定是看出来了,现在他只希望迟远山没有察觉到。迟远山显然没有如他所愿,他借着夜风轻飘飘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哥,姜哥是喜欢你吧?”钟度听他这么问也不意外,不过当下他没有多说,只说:“你好好看路,回家再说。”迟远山笑了一声:“没事儿哥,我挺大度的。”当然,迟远山的大度也是有前提条件的,前提是他知道钟度没有故意瞒他。他信任钟度,种种迹象也表明钟度同样是刚刚察觉,所以他不能拿这个事儿去质问他,开个玩笑问一句在他这儿就算过去了。他们坐着宋杨的车回了家,到了小区门口,迟远山先一步下车还独自往前走了几步,他猜到宋杨今天特意送他们回来肯定是有事儿要跟钟度说。钟度也猜到了,所以他下了车却没走。宋杨从副驾上下来,避开司机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说:“我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已经回老家了,放心,我找了两个保镖跟着,不会有事儿。”钟度接过东西点点头道:“应该不会怀疑到他,就算怀疑了他们现在自顾不暇也没精力做什么了,但还是小心点儿,等这事儿过了让他回来来我这儿吧,这事儿是我连累你们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钟老师”,宋杨笑了笑,又跟几步之外的迟远山摆了摆手,“迟哥好好休息,我走了”。春天的夜风温柔了许多,迟远山双手插兜站在花坛边,头发被风吹乱了,酒气也随风而去了,看到钟度走过来,他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哥,我看你今晚是别想睡了。”钟度问:“怎么?”迟远山半垂着头睨他一眼:“你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得坦白到几点?”钟度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搭到他肩上带着他往家走。这会儿夜深了,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夜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仰起头笑着说:“行啊,坦白吧,希望迟老师看在我认错态度不错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不过这坦白局到底还是没开成。迟远山回家就钻进了浴室,说身上一股酒味儿头发丝都要醉了,钟度怕他喝多了洗澡会晕倒,也跟了进去。两人迟迟没有出来。浴室外的小廊灯在这样醉人的深夜里齐齐罢了工,短路也好,电压发了疯飙升也好,随便给它们开个诊断书吧,总好过穿透水汽惊扰到那张泛了红的脸。过了好半晌,浴室里传来咚的一声响,像是有瓶子倒了。它用自己的壮烈牺牲掩盖住了差点就要泄出门缝的醉人音色。其他瓶瓶罐罐也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朝地上摔去,这乒乒乓乓的一通乱响在淅沥水声的点缀下,像极了一出美轮美奂的雨中踢踏舞。舞者踏碎了水花,踩响了节奏。那节奏短促而有力,撞着迟远山的神经也撞着他的心脏。指尖用力到泛了白,手背上的青筋仿佛要跳出来,他想大声歌唱,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闭着眼高唱这场雨的欢腾。翌日真的下起了雨,两个人昨晚折腾得太晚,加上今天又是雨天,一觉当真是睡到了中午。迟远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醒的时候,钟度糖三角他爸姜华走了,以要回老家发展为由。下午钟度到公司,两人交接好了公司事宜,一起坐下来喝了杯茶。天气阴沉沉的,窗外飘着雨。雨滴斜斜地打在落地窗上,没什么声响,枉然无力地撞上来又绵绵延延地往下坠去。茶跟雨格外相配。钟度学着迟远山的手法给两人各斟上一杯茶,七分满,却留不住人。姜华不想把话说破,钟度也就全当不知道。他端起茶杯笑着说:“以茶代酒吧,祝姜哥日后一切顺利。”茶杯轻轻一碰,姜华道:“谢谢,你也是,越来越好,各方面的。”他脸上不见哀伤,反而带上了几分淡然的笑,或许是看开了。照理说钟度应该问问他怎么会想要走,问问他回老家那边打算干点什么,这样才符合逻辑,但钟度想想还是作罢。他不想这么多年的关系到最后需要用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来维系表面的平和。一杯茶一饮而尽,茶杯落回茶台上,很轻的一声响。钟度说:“这些年谢谢姜哥关照,以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别挂心,以后如果遇上了什么事儿,我们都在这儿。”姜华笑着点了点头,没什么多余的话。两人相对而坐,安安静静听了会儿雨。人的一生太长,总是在走,总是在告别,每天迎接朝阳又不得不遗忘。……晚上回到家钟度才想起来查看昨晚宋杨给他的那个u盘,32g的空间只装了一张照片,是一幅油画的翻拍照。画风透着遥远的熟悉感,钟度微怔片刻,放大照片看到了右下角的白色标签:《午后》,林素采作品,创作日期不详。林素采是钟度的母亲。画上画的是一个小男孩儿和一只狗,他们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依偎在沙发上小憩。这画色彩明朗、笔触柔和,透着过往悠悠岁月的安然宁静,与林素采后期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在钟度心中,这才是真正的林素采作品,但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曾经是这样温柔的画家。此时,他喊来迟远山,拽着他的手腕让他看屏幕上的画:“这是我和安乐”。他小时候没怎么拍过照片,离家这么多年身边已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都不剩了,所以此时看到这张画,比起别的情绪,牵着迟远山的手给他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是更为迫切的。迟远山盯着看了半天,先是笑着说小钟度可真可爱,卷卷的头发,细密的睫毛,洋娃娃一样,没过一会儿又忽然皱了眉,侧过头问:“你妈画的?”“嗯”,钟度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幅画不知在想什么,“昨晚宋杨给我的,他哥让他转交的。他哥哥一直帮我盯着钟冕,应该是钟冕那儿来的吧。”这几句话信息量实在有点儿大,迟远山顺势往椅子扶手上一靠,打断他:“等等等等,这怎么还有宋杨哥哥的事儿?”“说来话长了”,昨晚的坦白局没开成,钟度干脆顺着话音说下去,“当年拍《海藻》的时候,机缘巧合帮过他们一把。”宋杨的母亲当年生下他以后不久就出了车祸,被一个醉驾司机撞了,双腿没有保住。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宋杨的父亲又是个只会喝酒打老婆的败类,那个可怜的女人觉得无法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环境就罢了,现在自己又成了残废,连照顾他们都做不到了,想了很久还是狠下心把两个孩子都送走了。宋杨的哥哥被送走的时候毕竟已经大一些了,多少有点儿记忆,工作以后找回了原来的家又根据他妈妈给的线索找到了宋杨。哥俩这些年过得都不好,宋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寺庙,说是让他跟着师父学武,其实就是领养家庭新鲜劲儿过去了不想管他了。他哥哥也没好到哪儿去,那家人后来求医问药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对他也就权当是个空气了。“他哥哥来找宋杨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拍《海藻》,我给了他几天假,再回来的时候他很难过,说要好好拍戏以后赚钱了给妈妈装个义肢。”迟远山问:“你给拿了钱是吗?”“对,其实钱早还了,他们没必要帮我的”,钟度苦笑一声,“有时候觉得我跟钟冕又有多少区别呢?也是巧,宋杨哥哥竟然是在钟冕的公司上班,前段时间跟钟冕谈崩以后我就联系了他。”钟冕不给他自由,他就得自己去讨,想来想去宋杨哥哥是最好的选择。明面上这个人跟他毫无瓜葛甚至跟宋杨也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又已经在钟冕那儿工作了很多年,钟冕怎么都不会怀疑到他。“你知道吗?宋杨哥哥了解到,钟冕资助过的那些学生后来都被他利用,区别只在于如何利用罢了。他那些所谓的慈善不过是在给自己培养一个个忠诚的‘棋子’,那我呢?当年我知道宋杨哥哥在钟冕公司上班的时候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提醒他钟冕是个十足的老狐狸,也没有提醒他钟冕的公司背地里可能有问题,我是不是潜意识里也在等着利用他,等着挟恩图报?”迟远山皱着眉看他,钟度于是不怎么走心地笑了笑,说:“抱歉”。迟远山拧着眉说:“你跟他不一样,你没有说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和钟冕之间不像父子的父子关系,你又心存侥幸,会想钟冕或许没有坏到那个地步,他在做慈善,也为很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你并不知道内幕又哪来的十足把握可以断定这是个狼窝呢?”他说得很快,像是有点儿生气,说到这儿又忽然叹了口气,语速徒然慢了下来:“你或许没有直接说但我不信你没有暗示过,你不能这样拿自己去跟那种玩意儿类比,我嫌脏。”钟度靠在椅背上看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就着此时的姿势轻抚了两下他的背,垂下眼睛说:“你说得没错,我之前太蠢了,我甚至相信钟冕尚有良知,亲眼看过才发现,这帮人真是什么都干。”单凭钟度和宋杨哥哥两个人,钟冕那帮蛇鼠一窝的老狐狸哪可能这么快就被查,事情之所以能进展得这么顺利是因为在他们之前有一群人已经筹谋了很多年。“钟冕那个圈儿当真是臭味相投,找不出一位像话的家长,被压迫久了的孩子们如今羽翼渐丰,抱起了团,琢磨着怎么把老子送进去,他们查到很多事儿,偷税漏税这都算小事儿,挡他们路的离奇失踪,与他们站一边的也被攥着把柄威胁,这么多年这种事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