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我,除了我谁管你?”钟冕脸上那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拧到了一起,字字铿锵有力,像扔铅球一样重重地把这句话扔给了对面的钟度。钟度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点点头,平静地说:“以后别管了”。“你什么意思?”钟冕的眉拧得更深了,“我倒是想不管,你公司的人不做事啊!”钟度仍是平静地直视着他:“我让他们不管的”。钟冕这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儿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身上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是阅历铸造的从容不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他带着审视的目光问钟度:“你这是来真的?”钟度忽然笑了:“爸,您不觉得咱们之间谈这种话题都显得越界了吗?”他那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配上这句吊儿郎当的话着实大逆不道,钟冕心下多少有些震惊,但面上依然不为所动,甚至还淡定地点了根烟。烟雾腾起时,他眯着眼睛问:“那你想谈什么?”“谈谈以后吧”,钟度也拿过他的烟盒和打火机不紧不慢地点了支烟,给二人之间并不长的距离又垒上一堵虚无缥缈的墙,“咱们之间的父子情分早就不知道跟着哪年的哪根烟飘得不知所踪了,这些年您对我的生活无孔不入地干涉着,也差不多了吧?就放过彼此吧。您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我当然也不会找不痛快跑您眼前晃悠,咱们各过各的生活”。说完他看着对面坐姿挺直、依然不见任何老态的钟冕,弹了弹烟灰,补充道:“当然,未来如果您不幸需要我这个直系亲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我也不会推辞,除此之外,其他的就算了。”他这话说完,钟冕却没有大发雷霆,开口时声音反而更平静了:“以前的事你就真过不去了吗?”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一点儿父亲的样子,钟度夹着烟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他用灭烟的姿势掩盖着,状似轻松地说:“能不能的不得看您放不放过我吗?”他把钟冕给出的所谓关心比作枷锁,钟冕终于沉不住气了,低声吼着:“钟度!把你关地下室的是你妈!画画的是你妈!不是我!”钟度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他那愤怒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老狐狸的城府更深了,当年他还砸个杯子,如今连发火都是克制的,控制着音量,怕隔墙有耳。钟度太了解他,他把面子看得比天重,于是他盯着那张脸,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那您做了什么呢?”“对!我什么都没做!我任由她发疯!可我爱她啊,她只有画画的时候像个人,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钟冕表情相当痛苦,好像当真字字泣血,钟度却忽然觉得没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不可抑制地带上了情绪:“爸,咱们之间就不需要这一套了吧?坦诚一点儿不好吗?您当年打着爱的名义牺牲了儿子,现在又裹挟着所谓的爱想把死去的儿子复活,粉饰一片太平,您觉得可能吗?”钟度说着甚至笑了笑,却难以掩盖话音里的疲惫与悲凉:“我从来都不恨谁,当年我来问您要个答案的时候,哪怕您就像今天一样扔给我一句您爱她我都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我不是十八岁了,早就不需要什么答案了,只是想把当年那个死去的孩子缝缝补补,勉强维持一个可以示人的残面去过新生活而已。”钟冕在钟度这番话中或许有过瞬间的触动,但他的怒火被最后一句话重新点燃了:“新生活?你的新生活就是跟一个男人整天不避人地卿卿我我?你的新生活就是深更半夜跑酒吧晚上还在别人家留宿?你把你爸爸的脸往哪儿搁?”他满身怒火,钟度乌沉沉的瞳孔中却是一片漠然。刚才的疲惫消失不见,他开始懊悔自己愚蠢地说了些掏心窝的话。不应该的,他想。钟冕不会在乎的,他在乎的从来都是他的面子,不是他的儿子。钟冕真如他所说只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所有的错都能归结于沉默吗?当然不是。钟度非常清楚母亲为什么疯疯癫癫到了那个程度却仍然还在家里住着,没有去精神病院,也非常清楚自己是如何被训练才在人前堪堪架出一副绅士且彬彬有礼的皮囊。年幼的时候他给父亲的行为找了种种借口,譬如训练我是为了我好,譬如让母亲在家住是因为他爱她,时间长了这些理由他自己都要信了,现在想来却是比陈年的窗户纸还不堪一击。这些年钟冕时不时就要上演一出好父亲的戏码,懊恼自己的沉默、强调自己的无辜,却对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只字不提。他不提,钟度也全当没那回事儿,配合他扮演一个傻子,强行忘却那些记忆,不然他还怎么能开口叫出那声“爸”,怎么能当自己还有个家?此时,钟度却不想再粉饰太平,他嘲讽地笑了笑,沙哑着声音开口:“抱歉,很久不当钟冕的儿子,忘了您的规矩。”他推了推眼镜坐直了,眼睛直视着钟冕,说出口的话再不带任何感情:“怎么?觉得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了吗?完美无缺、高高在上的钟冕,如今妻子住进了精神病院,儿子又是个同性恋,您被人戳脊梁骨了吗?他们不会相信小时候被您塑造出来的那个孩子是真实存在的吧?那也太天真了。”钟度此时勾着嘴角的样子像极了玩世不恭的二世祖,钟冕终于还是气得拍了桌子。“啪”地一声,地动山摇,把那一派从容不迫的模样拍了个稀碎。钟度眉都没皱一下,他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翘起的嘴角:“没关系爸,谁喜欢那样的孩子让他们来找我,我免费传授他们经验,比如怎么训练孩子保持最完美的微笑。”钟度忽然觉得自己过了十六年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18岁的钟度来找他从没拥有过的亲情,34岁的钟度又试图让一个虚伪的人放弃他背了一辈子的假面,甚至还没忍住企图唤醒这个禽兽的一点良知,真够愚蠢的。他认为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34岁的钟度起码应该懂得及时止损。他拢了拢衣服,留给钟冕一个讽刺的笑,走到门边就要开门出去。钟冕不愧是道貌岸然了大半辈子,转瞬间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在钟度要拉门的瞬间,他气定神闲地开了口:“你不想知道那些画去哪儿了吗?如果你想毁掉的话我可以买回来。”他说到这个居然还能端出一副好父亲的口吻,钟度不得不回过头重新审视这位他从来没认识过的父亲。钟冕直视着他,目光不躲不闪,好像当真坦坦荡荡,钟度却从中看到几分不易察觉地玩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看着钟冕嗤笑一声,握着门把手的指尖却泛着白。“不必,我嫌脏。”说完这句话,他用力拉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郑鹏等在门外,看他出来又追着他往电梯口走。钟度脸色白得吓人,郑鹏想问的话还未出口就又咽了回去,只道貌岸然地劝了一句:“别跟你爸置气,回头叔劝劝他。”钟度按下电梯,侧头看他一眼,笑了:“郑叔,当年那些画卖得那么好恐怕跟您脱不了干系吧?”郑鹏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里有掩饰不了的震惊。电梯到了,钟度在郑鹏如山河崩塌般的慌乱视线中,说了声:“您留步”,迈步走进了电梯。当年,年幼的钟度以为,真如钟冕所说,卖画是为了让母亲高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但这话哄得了八九岁的孩子哄不了十七八的少年。当年的钟冕为什么能突然搭上房地产的列车?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织起了一张庞大的人脉关系网将公司扭亏为盈,混得风生水起?这答案实在不值得浪费脑细胞。十八岁时想不明白的钟度会歇斯底里地问父亲为什么沉默,问爸爸为什么拿儿子的痛苦去换钱,三十四岁的钟度只会平静地问钟冕一句:“您做了什么呢?”此时,钟度万分后悔今天走这一趟,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安宁,反而让那些落了灰的往事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嘲笑自己。人活着,不怕糊涂不怕傻,唯独怕太清醒、太明白。清醒和明白就是痛苦的本源。如果不来这一趟,他可以“忘了”陈年旧事,现在他却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怎么了宝贝儿?钟度撑着一口气把车开出去两个街口,找了个可以停车的地方停好车,忽然卸了力。这半天时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在钟冕面前撑出来的那副看似坚不可摧的架子散落一地,他此时的状态前所未有地差,但他不能在钟冕公司楼下停着不走,那太像一个失败者落寞的退场。温和玉“面对它、战胜它”的办法并没有让他轻松多少,但至少让他认清了现实、直面了痛苦,然而,现在他却实在没有触底反弹的力气了。他趴在方向盘上平复了一下上蹿下跳的心率,摸出手机给白京元打了个电话。白京元接起电话就问:“咨询结束了?怎么样啊今天?”钟度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京元,来接我一下吧,我现在有点儿开不了车了。”他声音不高,听起来甚至有些虚弱,于是白京元什么都没问,立刻回答:“行,你等我。”骄傲的钟度不会让其他人看到他颓败的样子,迟远山不在身边,也唯有窥见一角的白京元能让他勉强放下一点自尊。给白京元发完位置,钟度摩挲着手机发了半晌呆,过了一会儿,他莫名其妙地按下了快捷拨号“3”,拨通了迟远山的电话。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通话,但脑海里的“猛兽”来势汹汹,已经让他丧失了思考能力,耳边只剩下那晚迟远山一遍遍重复的:“一定要找我”。那边迟远山看到来电眉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不好的预感让他按接听的手都有些抖。他勉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装出一派轻松的语气问:“怎么了宝贝儿?”三儿还在开车,听到他这个称呼就笑了,偏头看了一眼迟远山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看。事实上,迟远山此时心知肚明钟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明明说好到地方再打电话的,这才刚刚过去两个多小时,加上钟度今天的种种反常迹象,他想不多想都不行。对面的钟度听到迟远山的声音莫名有些眼热,理智稍稍回拢,他一时间竟开不了口。开口说什么呢?说我现在很想你?说我有点儿需要你?迟远山刚下飞机,难道让他马上再飞回来吗?就算是18岁的钟度也干不出这种事儿,他都替迟远山觉得累了。于是他只能绞尽脑汁地调动仅剩的脑细胞去说点儿什么:“没事儿,问问迟老师今天准备给我吃什么,我都饿了小唐也没给我送饭来。”现在的确是饭点儿,但钟度这谎撒的依然拙劣且极易被拆穿。他此时脑子里是一片混沌,耳边都是嘈杂的来自过去的声音,能声线平稳地说出这句话已经是不易。迟远山听完没说话,他沉默几秒,把手机拿远了一些,低声跟三儿说:“找地儿停车”。三儿一脸诧异,但看了看迟远山的脸色还是照做了。迟远山此时的表情很吓人语气也算不上好,电话里他沉声问钟度:“你在哪儿?”钟度下意识环顾四周,又很快扯回一些理智,继续撒谎道:“我在公……”他没说完就被迟远山打断了:“你再敢说你在公司的”。这句话的威力之大堪比那天清早突如其来的破晓鸡鸣,钟度被惊得瞬间回了魂,一时沉默了。一片寂静中,迟远山冷静地听着电话那边的环境音,试探着问:“你在车里?”“对”,钟度无奈地回答了,继而为了不让迟远山担心又试图自断一臂,“我昨晚没睡好,有点儿头疼,刚才迷糊了,打电话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没别的事儿”。迟远山差点就要被他这不疾不徐的语气骗了,奈何钟先生目前信用值为负,他一个字都没信。于是他继续迂回前进道:“没睡好别开车了,我帮你叫个代驾,你给我发个位置。”钟度却说:“没事儿,不用,我叫京元过来了,我等他呢。”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不难推敲。要强的钟度因为头疼叫白京元过来接?这简直是骗鬼呢!迟远山都要被他气笑了,斟酌着他这话能信半句还是半句都不能信。不过,现在他至少能确定钟度人在车里,暂时是安全的,于是他分出一些注意力打字给三儿看:“帮我订票,最早到北城的。”三儿看了一眼,点点头什么都没问,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把空间留给了迟远山。迟远山把身份信息发给三儿后,深吸一口气,压着火跟钟度说:“那我陪你等白老师过来吧,你别挂电话”。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能憋火,在钟度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之后,他竟然还能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那边钟度又给这把火添了捆柴,他佯装轻松地笑了笑,拒绝道:“不用,你快到了吧?你忙你的就行,不用管我,京元过来用不了多久,丢不了我。”迟远山闻言靠在椅背上半晌没说话,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捏着眉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不用我管啊?”他话音里的疲惫与无力听得钟度心尖一抽,此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太拙劣,也听得出来迟远山的未尽之语。理智告诉他不说实话是对的。过去实在丑陋,他不怕自己掏心掏肺要带出多少陈年淤血,唯独怕迟远山同样陷进那样的泥沼里无法自拔,然而感情又在提醒他,他今天的行为低级且卑劣,不亚于亲手拿着刀往迟远山心窝捅,这对迟远山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良久的沉默像粗粝的手掌,狠狠揉搓着他们的心。半晌,迟远山哑着嗓子喊了声:“哥”。这声“哥”叫得当真让人心颤。他没有往下说,钟度却感觉车内的气压徒然降低,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用力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那点血腥味儿带着满腹酸楚直冲鼻腔,被遗忘在地下室角落那年深日久的委屈,裹挟着他所有的不甘、不舍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此时再无退路,他狠狠闭了闭眼,终于深吸一口气举了白旗,他说:“刚见了我爸”。这句话落下,他仿佛预见到了迟远山日后长久的不安与痛苦,心中酸涩更甚。于是,不等迟远山说话,他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啊,远山,对不起,我太糟糕了,我的一生,我这个人都太糟糕了。”他说得颇为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又像慌了神。他在为自己的不坦诚道歉,为那些由别人造成的腐烂发臭的过去道歉,也为他最终还是把迟远山拉进了自己的泥沼道歉。这一声声的对不起听得迟远山心肠寸断,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非常迫切地想抱抱钟度,于是他说:“不说对不起宝贝儿。我现在很想你,让我去看你好吗?”他的声音越过遥远的距离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钟度心上。午后的阳光洒满大地,行道边的树、匆忙行走的人,个个身披金光,钟度置身其中,冰冷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回温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