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后,林姑娘能在院子里走动了,紫鹃口里念着:“阿弥陀佛,竟是好得比以往快些,可见吃饭强过吃药。”一颗心却还是提着,姑娘这几天虽极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却像失了魂的木偶一般,不言不语,全没了往日了伶俐聪慧,连书也不看了,问什么不都答,让吃就吃,让睡就睡,静下来就只枯坐发呆,不知是不是让什么魇着了,心下忖度着要不要去上房禀告老太太。
刚扶了黛玉入房,便听得门外丫头报:“宝二爷来了。”紫鹃正要起身去迎,就见宝玉风一样掀了帘子进来了。
“林妹妹,我提心吊胆了几日,恨不得飞过来,只太太怕过了病气,使人盯得紧,好在每日使人过来都说好多了,还说妹妹这回胃口却好,现看妹妹气色,果然大好了。我赶着上学里,下晌下了学再来瞧妹妹,妹妹今儿有什么想吃的?”
黛玉正木木地坐在书案前,许是被这一通连珠炮似的话惊醒了一些,抬了头定定地看着宝玉大红的夹袍,悠悠地说:“你去吧,下晌回来我想跟你说说话。”
宝玉听得花怒放,欢快地应了,紫鹃听得不由心下又念一声佛,果然宝玉才是姑娘的良药。
紫鹃送了宝玉回来,打发开了下人,到里间却见黛玉正拈着针做绣活,原是年前做的一个锦缎荷包,不过闲来无事做两针,三个多月花样也还没成形。紫鹃笑道:“姑娘刚好些,还是静养着吧。”
黛玉道:“如今外边时兴什么花样?绣个彩蝶穿花如何?若定下心来,两三日能就能做得。”
紫鹃道:“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这病还没好全,仔细伤了眼。外边时兴的花样俗的多,未必能入姑娘的眼。”
黛玉住了手:“还记得父亲去世那会子,因为父亲没有儿子,听得有个受父亲指点过的生员以孝子之礼每日来哭丧,奶娘说他早孤、族人不义,全靠他母亲一手绣活养大又供他读书,父亲怜他家贫惜他上进,才破例指点他学问。”
紫鹃回道:“姑娘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记得他娘是王嬷嬷一族的,也姓王,难得他知恩思报,他能得老爷指点,后来定能应举得中,说不得进士都中过了,做了官爷了。”
黛玉道:“这几天我在想,女子在这世上,若没了娘家庇护,又没了夫家倚傍,可还活得下去?想来想去便起起了这事。”
紫鹃唬了一跳:“姑娘又多想了,天上地下岂能相提并论。不说别的,国公府京里也是有数的,不是一般的门弟;即便在这府里,金的贵的都紧着姑娘,正紧贾家的姑娘也得退一射之地。”
黛玉一声苦笑:“我就是因了客居国公府弟,便是何等闲言冷语也得忍着。记得那一年你劝我早拿主意么?老太太八十都过了,还能做几年主?便是在有生之年替我做了主,将我留在府里一辈子,等她去后,还有谁来善待我?如你所说,图的是从小一处长大,知根知底,可你看那人是个有担当的么?平日仗着老太太宠着乖张不羁,但真有事也不过是一哭二闹三赌咒,凡事莫不是任人搓扁捏圆,长长久久留在这府中,便也是终其一生在这风刀霜剑中受着。”
紫鹃心下暗惊,姑娘破天荒抛开姑娘家耻谈终身的禁忌,一开言就直言不讳,而且对宝玉大有改观,虽有些不明就里,却也放胆接话道:“早先姑娘有心思,奴婢看着心急,便想着让老太太早点做成大事。如今姑娘既推心置腹把话说开,我也就不瞒姑娘,金玉良缘府里尽知,若不是有心,哪会空穴来风,宝姑娘都过了十九了也不说婆家,园子里有人说只怕是内里早定了。另有一样,我听老几辈的嬷嬷说二太太早先就极不喜小姑子,只当着老太太的面不敢。姑娘不让传风言风语,我也怕姑娘听了这些更添心事,便瞒住了。”
黛玉轻轻点头:“这些话也就只有你才会与我说。父亲一生只喜读书人,母亲在时,常说二表兄顽劣异常,不喜读书,只厮混内帏,二舅母初见我,就让我远着宝玉,这么些年我竟是迷了心,这几日才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人情世故你原比我看得清,枉我比你多读了些书,只说有宋一代,朱淑真便是父母不审,婚配不睦,抑郁早逝;表兄妹成亲的陆放翁倒是个有担当的,但母命之下也只能忍痛休妻,致表妹红颜薄命;倒是易安居士,流落江湖,所遇非人,不惜自损,也要自守,终是活过了七十,还做成了许多事。”
紫鹃不是很听得懂这些话,只感觉姑娘想的与以前大不同了,便问:“姑娘如今意下如何?”
黛玉这才觉自己太过自说自话了,许是这几天脑中想得太多了,便不知不觉说多了,略一沉吟:“老太太能不能为我做主?不知道,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多半是悬了,要不然这么些年我也不会患得患失、泪多笑少。既如此,我便应未雨绸缪,首要的便是洁身自好,先断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事,一心养好身子,其次便是要想好退路,若老太太有个万一,咱们自己得有生存之道,不用委委屈屈地看人白眼听人恶语。”
紫鹃听得黛玉要保养身体,不由欣喜,劝了这么多年都没效,只这几日却自己想通了,不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姑娘才刚及笄,常言道,女大十八变,好好将养几年,身子好了比什么都强。我听老嬷嬷说,有打有算心不慌,没打没算一世忙,姑娘既想得长远,不说别的,老太太给的好东西,几样便能过上半辈子,姑娘以后别再清高推辞了。”
黛玉知道紫鹃的意思是要她多在老太太那下功夫,自己虽不是为斗米折腰的人,却也心领了,只说道:“才刚跟你说几句体几话,就教导起人起来,得闲把我父亲的文房四宝寻来给我。”
不多时紫鹃便捧了一个黄铜包角的紫檀扁方盒,这是黛玉母亲生前专门请人订做的,方便父亲外出办差时携带,里头是父亲日常用的几样文具,笔墨纸砚外,有印泥印章,还有一柄小小的裁纸刀,一般的裁纸刀都是钝一些的好,雅些的用玉刀,俗些的用木刀竹刀,父亲的这把却是精钢铸成的,刀身隐约可见细细的菱纹,记得父亲说过吴越自古盛产名剑,这是一个老铸剑师用古法铸出来的,带在身上能避邪。
再有一对一尺来长两寸来宽的镇尺,乌木材质,通身都是简单的掐铜丝万字不到边纹饰,没有画花草,也没有题字,算不得雅致,外形极普通。黛玉记得父亲给自己开蒙时随手拔了发簪顺着铜丝纹饰写个“木”字,啪的一声,就弹出一个长盒子,是个铜质的暗盒,再把铜盒推进去便又是一个普通的镇尺,再在另一个也写一个“木”字,也是一样的有趣。当年小小的黛玉被这个魔法吸引了,有生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她的姓双木林,父亲说这是林家传家之物。父亲去世多年,难得这几日入梦来,黛玉便只有睹物思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