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偏于西南一隅,居民不过万把,每日却也发生着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对于江水这样年纪的小孩自是有无穷趣味。
东边的王家姑娘嫁人,小家伙们一拥而入,该吃吃该喝喝,临走了还不忘道声恭喜,拿个红包图个彩头,说是趁火打劫都不为过的。西边林家老太没了,一群没规矩的吊在送葬队伍后面鬼哭狼嚎,情真意切的,教人心碎,之后多拿几个铜板也就没人说啥。
小朋友们活跃在街上给老龄化严重的蜀中添上几分生气,便没人出来制止。
今日却不同,江水的父亲往自己个儿脖子套上白绫,吊在堂屋横栏,双腿一蹬,去了,如此突然,如此决绝。
当江水举着糖葫芦,兴致冲冲推开房门,看到这一幕,棉滚滚的小人傻在原地,像是在冬日里被冻住了的红山楂。
她缓缓偏头,把刚咬下的一颗山楂再插回木头签子上,视线始终没离开眼前这个,脸被勒成乌中带黑,青中带紫,表情狰狞,像是在生命的最后又不想走了的父亲。
江水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咽了一口口水,才反映过来呼叫增援。
“娘,娘,娘”,她一边踉踉跄跄地后退一边喊,像是怕眼前这个人突然挣扎着醒过来,一直不敢转身。
路过的婢女恰好往里头一瞥,也像被吸走了魂儿似的瘫坐在地上。手中端的茶水打翻了一地,江水寻声转头,不知道为何此时还关心了一下茶杯碎了没,是个管家的。
没等她反应过来,婢女一把抱住她。还好江水反应快,直直举起了右手,成功保护了糖葫芦和她俩的衣裳。
“姑娘别怕,姑娘别看。我这就叫人来。”
丫鬟的声音震耳欲聋,比江水那几声小猫叫要有效的多。
人果然从四面八方来了。
最先到达战场的是江山。江山比妹妹大两岁,个头却高挑许多,一身墨色,袖口和衣领处点缀几点暗红,发髻高束,碎发于额前肆意飞舞。正是放荡不羁的年纪,眼前胡乱飘飞的碎发丝毫不影响坚定且目中无人的中二眼神。
当这坚定的眼神移到堂屋内时,他眉头微蹙。但为了稳住前面抱成团的两废物(江水也是不愿的),江山鼓起勇气走进堂屋,顺着套在他父亲脖子上的绳子看了上去。似懂非懂,单手扶下颌,废话文学家重出江湖:
“这绳子,结实。”
两孩子和一个婢女终究成不了什么大事,江夫人到达战场后才有条不紊地安排小厮清理这惨痛的一幕,堂屋前人头开始攒动。旁的见了这一家三口的表现都会惊讶一番,人人都格外淡定,眼底有哀伤,却不悲。
江水就站在庭院中间,白胖胖的身子套着樱桃红的袄子,安静地吃着手里的糖葫芦,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圆圆的大山楂在吃一串可怜的小山楂。身边人来人往,放下父亲的尸体,运走,然后把整个房子套上白绫,马上就和冰冷的冬天融为一体了。
江水家大抵算得上小康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父亲是个眼高手低的生意人,靠着倒卖柴米油盐衣服饰品赚差价,说白了就是个中间商。好容易拼拼凑凑出了聘礼,靠着花言巧语、连哄带骗迎娶了待字闺中的母亲。
外公外婆是当时已然破落的大户人家,母亲是庶女,自然出嫁给一个商人也无人反对,丢掉一个包袱,家里能少煮一口饭。小两口的日子里拼拼凑凑出了一个庭院,不大不小,四口人加上两个婢女,四个小厮,勉勉强强混着。
可是像父亲这样眼大肚皮小的人怎么能和一直以来小心谨慎的庶女母亲相处融洽,不过是贪图美貌罢了。一个冒险激进,毫不考虑后果,一个处处小心,生怕落下把柄。争吵的日子是有的,砸锅砸碗砸盆的日子也是有的,在父亲生意不顺遂,狐朋狗友扇阴风点鬼火的情况下,要死要活也是有的(指父亲)。一个男人,窝囊成这种样子,还如何讨得妻儿的心。
刚开始闹的时候,江水怕得要命,江山稚嫩的脸却丝毫未展现出恐惧。父亲一发作,就抱着妹妹躲在屋内,讲故事,唱童谣,吃点心,故意大声讲吵骂声盖过去。可他们母亲也偏偏是个逆来顺受的模样,负负得正,小朋友们便觉醒了。
最初觉醒的是江山,因为年纪大些,自小便知道这个父亲指望不上,说话做事全然一副大人模样,但面对可怜巴巴的妹妹却毫无抵抗力,要啥有啥。当他们父亲刚开始“卖锅卖碗”的时候,他还会吼上几声,被几句“小子没大没小”“看老子不收拾你”给堵回去后,叛逆少年常年离家,和狐朋狗友混吃混喝的戏码也就自然上演了。
紧接着江水长大些后,看见母亲平白无故当做出气筒,心里的不平也涌了上来,开始和父亲叫板,不就是比谁吼的声儿大嘛,女孩子有天生的尖细声线优势,又正好是好动的年纪,在屋里被追着上蹿下跳,眼看着父亲的精力被消耗大半,一溜烟跑出家门,找到哥哥喝酒的地方,趴在一旁睡觉,等第二日天亮了再回去。
刚开始的时候,怕妹妹在外面受委屈,江山打横抱着江水就要往家送,决不能在这种地方堕落了自己的妹妹。可江家的脾气也是一脉相传的,小的精力总是比老的好,小江水软磨硬泡,痛斥父亲暴行,坚定和哥哥统一战线,发誓绝不沉迷酗酒等恶习也就渐渐被接纳了。
哥哥的兄弟有很多,看得出这几年往外没少跑,也看得出都是一群受不了孔夫子之乎者也那一套的人,却都是讲义气的。
兄弟们对这样一个可爱的团子缩在江山旁边也没有什么意见,渐渐小江水的交际圈也沾哥哥的福,向本不可能的方向扩展了许多。成为了在街头混混保护下成长的女人,眼神里也多出了几丝混过的人才有的不屑。
日子就一天一天地熬,年轻人终于熬到头了。
葬礼持续了三天,亲戚们排队来转了一圈,不论哭天喊地还是面露悲色,都从眼眶里硬是挤出一滴泪才离去。白绫是租的,葬礼结束就还回去了,迫于那些姑姑婶婶的压力,葬礼不能不办,办了可就将那老江的遗产给花光了,辞退了婢女和小厮,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可真是潇洒。
葬礼结束后一大清早,母子三人就围着桌上的一碗粥发愁,这是最后一勺米了。再看桌中的榨菜,这是最后一叠榨菜了。
这群亲戚也是真够能吃的,粥和榨菜也不放过。江水暗恨。
江水扑闪扑闪大眼睛:“母亲吃,母亲这几日劳累了。”
母亲又推给江山:“老大吃,这家未来可就靠你了。”
江水见状,搓搓小手准备接受哥哥的“让梨”,不露痕迹咽了咽,低头摸一摸圆滚滚的肚皮。心想,辛苦你了,下次带你吃点好的。
不料耳边传来风卷残云的喝汤声,江水僵硬着脖子,微笑抬头:孔融让梨呢?传统美德呢?
江山这小子装疯卖傻第一名,继续狂炫完这碗粥,将榨菜包进嘴里,袖口随便一擦,“我去挣钱。”颇有一附担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