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远山总是温柔的,明明是自己需要他,他却说得像是他抑制不住思念,迫切地想来见他。钟度紧捏着手机,眯起眼睛透过车窗去看太阳,今天的阳光刺眼却灿烂,像是要把世间阴暗通通照亮。阖上眼皮,眼前是一片无边腥红,他沉醉在这片红里,终于是忍着剥骨抽筋般的心疼,说了声:“好”。……白京元把钟度送回了家,让他吃个药睡一会儿,明早他会亲自把迟远山接过来。刚才迟远山已经发过消息,机票没买到,订了高铁,要明早才能到。钟度听完却摇了摇头说:“我去接”。他此时的状态实在不算好,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白京元懒得跟他争辩,敷衍道:“那你现在睡,睡够了爱去去。”钟度点点头上了楼,白京元也没走,按照迟远山的嘱托在一楼客厅守着。迟远山和三儿午饭都没吃就直奔高铁站,其实时间还早,但迟远山心里不踏实,就想在车站等着。三儿也不走,非要陪他等,他认识迟远山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实在不能放心。三儿是个实在人,也不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只问:“迟哥,用得上我吗?”原本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迟远山忽然笑了:“你能帮我安慰我男朋友啊?”“不不不”,三儿赶紧摇头,“那还是得你来,不过收茶的事儿交给我,你放心忙你的。”“行”,迟远山点点头,“拿不定主意的话跟我视频,我来看,别又让人骗了。”三儿在当地也开着一家茶馆,模式都是从迟远山那儿学的。曾经也自己一个人收过茶,结果就是几百价位的茶当几千价位的收了,赔了一大笔,所以迟远山多少有点儿不放心,苦口婆心地嘱咐了半天。这边嘱咐完三儿,那边还得交代严松青。今天的事儿让他下定决心之后绝对不能跟钟度分隔两地,这种揪心却无力的感觉体会一次就够了。钟度在北城还有的忙,所以他暂时肯定也回不了长南了。此时,他一条一条地给严松青发着微信:“你有空的时候去小院儿看看,电闸水闸都先关了吧。”“我之前订了一个平安扣,差不多该做好了,回头帮我取了寄过来,地址我明天发你。”“东子他妈住院了,我今天刚知道,你回头带点儿东西去看看,要是有什么困难跟我说。”……严松青看着他像交代后事一样一条条发着,后背冒起了一层冷汗,脑子都快木了,等迟远山终于发完了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哥你这是要去钟老师那儿吧?钟老师没出什么事儿吧?”迟远山回:“没什么事儿,不用担心”。严松青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敏锐地察觉到了迟远山的低气压,不回话了,转而去骚扰谢思炜:“咱哥没出什么事儿吧?我哥怎么突然要过去了?”可怜谢思炜最近日日泡在机房盯剪辑,“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不知道迟远山要来北城了,此时他迷迷糊糊地问:“咱哥怎么了?你哥去哪儿?”严松青被这股扑面而来的傻味儿冲了鼻子,勉强发了发善心,给他发了个红包,附言:“买杯咖啡提提神吧,可怜的孩子”。谢思炜“垂死病中惊坐起”,点开红包一看又“死”回去了八毛八,倒是挺吉利,就是不知道够不够买个杯盖儿的。我给你永久处置我的权利可能是药物作用,也可能是白天耗费了太多心力,钟度这一觉睡得很沉。梦的内容总是大差不差的,是那间地下室,是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这么多年的无数个夜晚,他都是这样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年幼的自己。四下一片昏暗,墙上的画蒙上了一层黑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愈发可怖。小钟度缩在角落,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不敢抬头门外长长的走廊响起了脚步声,他知道那是妈妈来了。从听到声音到门被拉开这段距离,妈妈通常会走十八步。拖拖曳曳的十八步,步步都踩在那孩子的心尖儿上。他总会忍不住去数:“十八……十七……五……四……三。”门“砰”的一声被拉开,小钟度狠狠打了个哆嗦。今天,妈妈只走了十六步。他抬起头,迎上门外蔓延进来的刺眼亮光,舍不得挪开眼睛。那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站在门口,一袭长裙,大波浪卷发,手里的水桶与脸上精致的妆容很不搭。灯光照在她身上,衬得她的笑容愈发诡谲可怖。血一样的红唇开开合合,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梦里作为旁观者的钟度忽然开始耳鸣,巨大的蜂鸣声让他失去了听觉,但他知道妈妈在说:“宝贝,妈妈来给你送鱼了。”小钟度大大的眼睛睁得溜圆,睫毛上未干的泪珠不住地颤着,但他没有开口乞求也没有借机夺门而逃。钟度知道为什么,幼时天真的自己认为爸爸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都是因为他们爱他,所以他们给的一切自己都该承受。“咚”的一声闷响,水桶被踢翻,腥臭味儿蜂拥而至,占领了地下室的每个角落。小钟度顾不上抬手扇一扇脸前的空气,他“噌”地站了起来,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脚边是四处乱窜、打着挺求生的鱼,它们挣扎时甩出的水花已经沾上了他的裤脚。别人或许不怕,甚至还能捡一条刮鳞下锅,但小钟度是怕的,他怕得要死,妈妈再清楚不过。前不久家里的一条鱼就是这么死的。鱼缸里的水放得太满了,它扑腾到了外面。小钟度提着一颗心去救它,但那条鱼太大又太滑,他小小的手掌实在托不住,刚刚碰到就又被它跑远,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他急出了一脑门儿汗,但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鱼一动不动了。那时候妈妈就站在他身后,血红的唇角翘着,表情跟现在一模一样。梦里的小钟度在这样的视线中只是努力缩着身体,他怕得浑身发抖却还不肯闭上眼睛。他知道妈妈要的是什么,妈妈要的是他眼里的惊恐。这些年钟度一次次做着这个梦,次次冷眼旁观。他感同身受着那个孩子所有的惊惧却生不出丝毫同情。妈妈还在门口站着,眼睛死死盯着缩在角落里的小钟度,瞳孔里找不出丝毫来自母亲的爱怜,满满的都是近乎贪婪的索取欲,嘴里还在念叨着:“就是这样,再多一点,再多一点,还不够……”钟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孩子会撑到极限,然后捂着耳朵惊叫出声,而妈妈会把这一幕刻在脑海里,满意地笑着离开。他总会在小钟度的尖叫声里惊醒,伴着从梦里带出来的阵阵心悸,在死气沉沉的深夜里,去想那个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多么糟糕顽劣的孩子才会让他的母亲如此狠心对待?”然而今天,他没有得到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这一次,这个梦忽然变得不一样。就在小钟度快要承受到极限的时候,一袭黑衣的迟远山“从天而降”。地下室轰然崩塌,风沙四起,视线重新恢复清明之后,周围的一切变成了茫茫雪原。钟度看到迟远山像他们我妈是个疯子吃过饭,迟远山就上楼睡了。他昨晚一整晚都没睡着,一路上心都吊着,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就像泉眼里的水,不停地往外冒。这会儿看到了人他就没什么不踏实的了,霸占着钟度的床睡得四仰八叉。钟度踩着双拖鞋独自在楼下忙活,这个屋出来,那个屋进去,边走边记录,手机屏幕上的备忘录已经列了长长一串衣架、毛巾、水杯、电脑、音响、吉他甚至还记上了椅子坐垫。他这儿没来过客人,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备用的。原本他打算解决完那些糟心事儿再帮迟远山准备的,现在只能临时抱佛脚。好在他有帮手。严松青大白天就出现在了酒吧,跑到休息室把迟远山常用的东西一一记下牌子,统统拍照发了过来。东西太多,钟度挑了急用的单独列出一份单子让小唐帮着买,剩下的自己在网上慢慢挑。他对自己用的东西都没这么上心,从来也没那么多讲究,给迟远山挑起东西来却是列好了表格,一项一项比对着产品性能,当真是拿出了写分镜脚本的架势,在书房坐了整整一下午。迟远山来了,他这一天过得特别踏实,放空了脑袋什么都不想,只操心爱人的衣食住行。住进这个房子这么久,直到今天他才有了归属感和安全感,才终于认可这是一个家。夕阳涌进了屋内,金黄的光斜照在桌面上,手机响了一声,是小唐来了。钟度特意嘱咐她不要按门铃,怕吵醒在二楼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迟远山。小唐送来了两大包东西,还好钟度没让她买什么重的。不过这姑娘也不在乎这个,一门心思想的都是看“老板娘”。钟度让她买的这些东西一看就是家里来人了,他那个性子又不可能留别人在家住,那就只能是那位传说中的迟先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