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发生巨变的时候,斛律骁方下至浮图的第五层。只听嘭的一声,上头的大臣、宦官、侍女接二连三地自楼梯上滚落下来,冲破转折处的护栏,跌下深空。
那率先跌下去的却是太原公主,尖利的惨叫划破耳膜,底下火海里响起巨大的响声时,她鹅黄的披帛尚漂浮在虚空。
上面的人开始惊慌失措地往下跑,亦不断地有人自高空坠落,尖叫声惨叫声震耳欲聋。斛律骁仓促抬眸,陆衡之一身素衣,正隔着楼梯间隙朝他往来,视线冰冷如刀锋。
愣怔只有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转身下阶。陆衡之漠然转身,推开殿门,走到了外间的露台上。
恨他吗?杀父夺妻之仇,当然恨。
可事已至此,斛律骁死不死,他反倒不是很在意了。
他一直都清楚,斛律骁攻打寿春,是为了齐国,害死他父母宗族的,也是陛下的多疑。他是在里面推波助澜,可罪魁祸首是陛下,不是斛律骁。只可惜他已无法回到建康手刃仇人罢了……
第一层第二层的佛龛里藏的都是硫磺、松香和硝,遇火则燃,眼下,火已烧起来了。他想要下塔,只能从第三层的塔檐上往下跳,能否活命全看天意。若真叫他平安逃出,也算是他对于妻子的最后一点补偿。
今生没能与她行至白首,骗她负她,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已经过上平静安宁生活的她因他再一次失去丈夫,他很愧疚。
门扉被推开,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呼啸的夏风吹得四面飞檐上悬挂的金铎清音不止,朱门金扉,随风而曳。
栏杆之下,壮阔堂皇的洛阳宫与布局整齐的里坊一览无余。寺内人群开始疏散,他目光空洞地寻觅着妻子身影,想要再见她最后一面,然浮图高耸,底下人群黑压压的,面目难辨,自是枉然。
寺塔宏伟,起火在低层,一时烧不到九层。但他命工匠在补漆时给四面墙壁都刷上了助燃的桐油,起火的又是设置楼梯的北面,楼梯既毁,他亦毫无生还的可能。
那么,就在这里等待大火烧上来吧。他这一生,原本就似白玉之落泥淖,污浊不堪。质本洁来还洁去,能死在大火里,倒也干净。
听说释教讲究六道轮回,人死后,会进入来生,唯有行善者才可再世为人。他今日造下如此杀孽,想是不能再化为人与她相遇了。
其实也好,他是个没用的丈夫,今生便未能护住她,反叫她因他颠沛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如若真的有来世,又怎好再去打扰她的安稳生活?
他只愿是,她上衣的领襟,承受她面上散发的芳馨。是她足上的丝履,随她行遍山川河流,周游四方。
也可以是黑夜里的一支火烛,替她驱散寒意,照耀光明。或是山中的一株桐木,被斫成她膝上的五弦琴,日日为她奏出缠绵的琴曲。
这正是新婚之时二人在轩窗下执手默下的《闲情赋》。彼时浓情蜜意,而今再忆,却已恍如隔世。唇角便不由萦上缕自嘲的笑,举目望向了南方。
今日天气很好,洛阳城晴空万里,从寺塔上极目远望,最远可及百里之外的伏牛山。绵延于云雾之中,遮挡住他的视线。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江南,自也是望不见了。
于是脑海中又闪过少年时学过的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彼时少年不知愁,从来也品不出这诗的意蕴与味道。如今再忆,却是铭心刺骨的惆怅与失意。他终究也不可能再回到江南了。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陆衡之在心间默念了遍,唇角扬起满足的笑,自袖中取出最后一支火折,点燃了身上的衣袍。
底下人群熙攘的御道上,已寻至自家马车、被侍女扶着预备登车的谢窈突然心有所感,惘然回过头去,浓烟滚滚的高塔上,素衣烈火舞动在风里,被风助燃火势,渐渐将裹挟在里头的人影吞噬了去,蹿到了身下的木塔上。
今日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高阶官员,俱是被朱佩紫、耀金带白?着素之人,只有尚在为父母服丧的故夫。她心口骤然凉了下去,如迎背泼冷水,单薄的身形在风中颤栗。春芜已不及掩饰地哭叫出声:“那是陆郎君!”
于是最后的一丝幻想也被打破,她膝下一软,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眼前却一黑,不省人事。春芜同青霜两个忙将她扶入车中,驾车驶离渐渐失控的人群。
……
却说塔中,斛律骁沿还未焚毁的楼梯下至第三层便再不得下,第二层第三层的塔阁已完全烧成了火海,热潮滚滚扑面,明黄火焰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上头不断有人滚落下来,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喷溅出许多火星及碎木,通往底下的木梯也尽皆着火,在大火中摇摇欲坠,几乎无落脚之地。他左看右看也只寻得东面一处火势较小的地方尚可落脚,飞身而跃,踩着被大火烤得滚烫的木板飞快地踏至了殿外露台上,尔后迅速转移至火势较轻的南面塔檐上。
从楼上下来的尚有些许幸存官员,见此纷纷效仿。斛律骁的舅氏慕容烈年龄虽大,腿脚倒还利索,紧跟他之后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黑炭。慕容烈气急:“那姓陆的可真狠啊!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差点就没经住折腾!”
底下却传来斛律羡欣喜的声:“舅父!阿兄!你们还活着!”
他正协助封述指挥着羽林卫抬水救火,然火势实在太大,效果甚微。木塔起火的二三层唯有他们所在的南面未被完全焚毁。封述见状,忙命将士抬来□□攀上第二层屋檐,再在第二层、三层之间安好竹梯,救下了十几名幸存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