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窈醒来,已是一日后。
头顶是云纹流转的穹顶,耳边是春芜低低的啜泣声,颈后和肋下仍在火辣辣的痛着,她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微弱出声:“春芜……”
春芜正跪在榻前,见她醒来,忙欣喜地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女郎,您醒了!”
谢窈点点头,虚弱地自榻上坐起,流波顾盼,一一扫过帐中陈设的火盆、毡毯等物,不由得柳眉微皱:“这里是哪?我们回家了吗?”
春芜脸上的欢喜一滞,哽咽着应:“这里是齐军营中,不是建康,女郎,我们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了么……谢窈微愣了一愣,旋即忆起自己已被丈夫送人的事,眼波黯淡了下来。
春芜心中愈发酸楚,哭着劝:“女郎,莫要伤心了,陆衡之负心薄幸,您省下自己的口粮都要为他作羹汤,为那样的人自杀,不值得!”
她岂是为他自杀。
谢窈疲惫地合上双目。
她和陆衡之少年结发,一朝见弃,便连敝履也不如了。实在难言原谅,更不愿回首。
她自杀也不是因为陆衡之,而是因为谢氏。
谢氏门风清正,以忠孝治家,先祖更曾在淝水之岸以七万之众大败百万夷狄,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她身为谢氏女,即使是死也要是干净的,绝不能落在夷人的手里,委身侍敌。
何况父兄那么疼爱她,她落在北人手里,他们要受多少钳制?她不能是家族的累赘。
她不说话,春芜也不知要如何启口。方才中军帐里那男子教过的话在舌尖滚了无数次,临到出口,仍是难以启齿。她咬咬牙,狠下心道:“女郎,方才魏王来过了。”
这话说得突兀,谢窈微微瞬目,转目瞧她。
春芜笼在袖中的手指已将布料来回折攥了数道,咬牙说道:“奴瞧着他对女郎倒是有几分上心的样子,不若……”
“你想我委身事贼?”
“奴不敢!”
这一句质问颇为严厉,春芜骤地埋下去磕了个响头,再抬眼已是清泪满面:“可是女郎,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若,不若先哄得他退兵……等他放松了对您的监视再伺机逃走,去兖州
投奔少郎主……”
谢窈的兄长正是兖州刺史,忆起兄长,她眼泪无声涌至睫畔,落如散珠。却摇头:“这不是你说得出来的话,是谁教得你这般说的?”
“没有人教奴,奴是自己想到的。陆衡之对不起女郎,女郎为什么要为他死呢?奴只是不想女郎再寻短见!奴希望女郎能活下去!”
春芜涕泪俱下。她自小跟在谢窈身边,主仆情谊深厚,那人只教她以国家大义说动谢窈委身于他,至若逃走投奔兖州则完全是春芜自己的打算。
什么国家大义,什么女子贞洁她都不在乎,她只要女郎能够活下来!哪怕是,不那么干净的活法。
谢窈未肯轻信,只讷讷摇首:“无论如何,我不能委身夷人。”
“那女郎不想夷人退兵么?”
帐外还有齐兵把守,这一句说得又快又轻。春芜啜泣道:“就算是曲意逢迎,女郎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忤逆了胡人的意愿,否则,寿春百姓必遭大难,女郎的清白也是白白地牺牲!”
谢窈一愣,眼睫下有细微泪珠析出。
陆衡之是拿她来换退兵的。
淮南久经战乱,百姓民不聊生,她一直盼着战争能早日结束,却没想到,要以这种方式。
她也知两国交战尔虞我诈不可轻信。可,若真能……若真能因她一人而换得烽烟宁静呢?她难道真要坐视不管么?
她是陈郡谢氏的女儿,从小父亲便教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个人与家族再为轻。若真能牺牲她一个而换得大部分人活下来,她便……她便……
春芜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仍是在劝她从长计议。谢窈脑中却只有退兵事。她呆呆地:“你说得不错。”
如今,她就算是回到梁国,在那些人眼里她也已是不干净的了……若委身于他,一则可换他退兵,二则,即便他违诺不肯退兵,她也可寻找机会行刺于他,若真能为国家除去这胡虏,岂不是立一大功?
既已被牺牲了一次,那就要牺牲的有价值。国家事重,死且无恨。
谢窈既醒来,外面值守的士卒便去中军帐里报了,不久后便有妇女抬着浴桶热水进来,要服侍她沐浴。
那些妇人大都二十出头的年纪,皆是梁人妇女,
被掠进军中做营妓的。不少人鬓边还插着白花,是在为夫戴孝。
这时候服侍她沐浴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谢窈脸上火辣辣的,终究是脸薄,屏退了几人只留了春芜在帐。
夜已经极深了,深蓝色的天幕上,星子几点,流云如纱。一轮皓月如银盘镶嵌在轻烟淡云里,银河耿耿,玉露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