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父有一坛泡了几年的蛇酒,是前些年为了治风湿寻民间偏方弄的,但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薛山不准他再喝酒,那坛子就一直存在楼梯间,没人动过。
甫一落座,薛海颇有些兴奋地让妻子李芳去倒些酒来,他要陪郑宏喝一杯。
薛山略感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暗自打量着薛海,发现他今天很不一样,言谈举止间,带着一股难掩的自豪和兴奋。
那顿饭吃完,他才知道,郑宏要给薛海介绍工作。
按郑宏的的意思,他做建材生意已经远不够了,他还打算做木雕装饰,马上要在本地弄个加工厂房,很多原材料运输过来在这边加工,制成各种款式、大大小小的木雕摆件,然后销售至各地。
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想起从前听薛山提及过的弟弟情况,便立刻来找薛海,问他是否愿意去厂里工作。
一家人都很高兴,一顿饭不停地感谢郑宏,直说薛山真是遇到了一个好战友。
除了薛山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阔别三年跟郑宏重逢,尤其是他突然不请自来,找上薛海这件事,让薛山心里有一股隐隐的不踏实感。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因为郑宏的商人身份所致,还是由于自己的多思多疑。总之,在郑宏提出这一切帮助的时候,薛山下意识就犹豫了,潜意识里,他是抗拒的。
那天郑宏走后,薛山跟薛海长谈了一番,大意是,他不想让薛海去郑宏那做事。
薛海有些无法理解,看着面前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明明是同一天出生,却比自己英俊年轻许多,没有被乡野生活摧残的脸,第一次冲薛山发了火。
“哥,连你也看不起我吗?!连你也觉得我这一辈子就活该烂在这个家里,活该当一辈子你们的附属品寄生虫,做不好一份属于我自己的工作吗?!”
“对!我是小学毕业连个初中都没上,我是文盲,我没出息,我没一个健全的身体,但我有一双手啊!我明明可以做很多事,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
静静听完,薛山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觉得心口像堵着一堆巨石。
他一直记得,在他拿积蓄回家的那天,从头到尾薛海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在自己离开时说了一句:“哥,我将来一定会还你的。”
薛山再清楚不过,从小到大,薛海都被人歧视、看不起,活在闲言碎语中,被看做薛家的寄生虫,要永远依靠父母和哥哥过活。
现在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他眼前,对方老板并不嫌弃他的残疾身体,哪怕挣的不多,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份可以让他重获男人尊严的工作。
抱着三顾茅庐的真诚,和一腔想让薛山跟自己闯出一番天地的决心,郑宏又来汽修店找过几次薛山。
薛山跟着他去看过几回加工厂房,在佑安镇那一带,规模弄得还挺大,就是地理位置稍微偏僻,靠近大山,设备已经全部调试到位,就等着职工正式入驻。
眼见为实后,郑宏又带着他走了一趟云南,把自己这条生意线上涉及的加工链、环节,通通给他介绍了一番,薛山这才觉得兴许是自己疑心病太重,竟然没由来的就怀疑起曾经最信任的战友兄弟。
郑宏苦口婆心劝他:“老弟啊,你还年轻,人生有无限可能,干嘛非把自己局限在小河小溪里,你是大鱼,应该往大海里游才对。我不敢保证你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但我敢拍着胸脯说,跟着我干,不出三年,你能得到的绝对比现在多很多,什么汽车洋房,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薛山依然有所顾虑。
郑宏了然于心:“是因为女朋友吧?”
跟着郑宏闯,就意味着要离开孙皎很长一段时间,而那时两人的关系,正处在一种如履薄冰的状态。
也许是被郑宏口中的雄图壮志打动,也许是家庭的赤贫让薛山迫切想要为自己和为家人打出一片天,犹豫过后,他决定跟着郑宏。
他跟孙皎提起这件事时,孙皎有点意外,而意外过后,她冷静地提了分手。
薛山一直记得,她那时候说的话。
“我不可能一直等你的,薛山。你在部队时我等你,你现在退役出来了,我也等你,以后你去外面打拼发展了,我还是等你,然后呢?这种等待有结果吗?你确定自己能在年回来后,就一定能有所成就,一定能改变现在的生活吗?”
“过了年我二十四岁,身边的同事、朋友,大部分都结了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我呢?我不管不顾,跟家里人闹翻跟着你三年多,到头来,除了一份根本谈不上可歌可泣的爱情,我又得到了什么?”
“你是个好人,薛山,你善良、正直,爱护关心家人,对我也好,可是过日子并不是只有这些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永远在一起,我连我们将来孩子取什么名字我都想过,可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薛山想去抱她,被她推开。
“就这样吧,薛山,我们就这样了吧。”
带着这份珍贵而难过的人生记忆,从此分道扬镳吧。
夜很深了,小雨渐渐变成大雨,噼里啪啦打在屋面上,打在院子里那一丛丛花草小树上。
这一方幽暗的空间,两个相拥而卧的人,始终了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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