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琰看不见,耳力却愈来愈好,这一声“郎君”虽然声若蚊蚋,但缠绵细腻,余韵不绝,在他的耳畔回旋良久。
薄唇微勾,垂下面来,露出淡淡笑意。
“嗯。”
还是唤“郎君”好听。
熹色满心的酸楚,却还是听了他的话,将竹简放在案上,缓缓地推开。
从前在乐营,也有专门教习文字书法的嬷嬷,熹色算不得精通,但基本的识文断字还是会的,只是朝臣们写的奏折太过于佶屈聱牙,熹色要读得很慢、很慢,才能慢慢疏通一些基本词意。
她一边仔细地读,用心地读,一边,又用忐忑到发颤的目光,悄悄地关注李朝琰的反应。
都这般谨慎了,但仍有几处,在她读的时候,发现李朝琰微耸眉梢,为她指了出来,并为她释义。
熹色渐渐地有了点懊恼:“陛下,是熹色太笨了,读不好。”
说着,便把竹简“啪嗒”一声拍在了案上。
李朝琰没有握刻刀的手,勾住了熹色拿竹简的小手,语气宠溺:“别恼,别恼。不怪你,是这个孙平老儿,他写文章就是这样的,刻意卖弄,善引生僻的典故,一般人都受不了。朕也烦他很久了。”
熹色起初道她是安慰自己,但是她没有告诉李朝琰这封奏折是谁的,听了他的话,目光往末尾扫了一眼,哦,还真是这个叫“孙平”的人。
看来皇帝陛下平日里,也没少因为饱受折磨而暗中挖苦啊。
于是熹色又拾起了几分信心,继续往下读。
这是一封关于剑南道旱灾后抚民赈灾之后的回呈,其中详细阐述了灾区的百姓因得到救济而休养生息,如今安居乐业的情景,可能有些夸大之词吧,这个叫作孙平的官员,用了无数典故来为圣明天子歌功颂德。
他大约是以为这样写,皇帝陛下就会很高兴。
不过天高皇帝远的,就算皇帝真的很高兴,孙平也是看不着的。熹色呢,她心里想着帮他看一看。
于是拿眼睛偷偷瞄李朝琰,嗯,他们陛下现在顶着满脑袋的银针,模样十分滑稽,但神情却极其严肃,一点儿愉悦之情都见不着。
他办理政事的时候,确实很像个不近人情的,威煞甚重的皇帝。
饶是熹色见过他多幼稚可爱的一面,也是不禁端正态度,肃然起敬。然后,便把小手里的奏折,再谨小慎微地捧过去。
“陛下,念完了。”
李朝琰接过她手里的奏折,“嗯”了一声,低头摸到尾巴,用刻刀在上面徐徐篆刻起来。
刻了两个字,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一旁伸手要取茶盏的熹色启唇:“色色,你念的很好,不用紧张。”
“哦。”
熹色捧着茶盏,揭开盖,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香气如兰。茶盅方揭,便有扑面而来的一股浸润的水汽,沾湿了她眼睑下浓密的睫毛。
这是李朝琰平日里喝的茶,熹色也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很好。
她支起一双玲珑漂亮的瑞凤眼,偷摸地打量起刻字的男人。
他身后垫着几枚高摞的棉芯弹花软枕,足以将上半身支撑起来,垂眉,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那样的全神贯注,显得他仿佛洞悉万物,对一切都了若指掌一般。
连他用刻刀下笔,一划划地镂刻,都是那么熟练。
熟练到……熹色的脑中,突然掠过郭太后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
皇帝陛下有过一段时间,是沉迷刻章的。
但是后来,他没过多久,就放弃了那种爱好,并且以后再也没有碰过刻刀。
她也不知为何,这时,总是会想到那番话,郭太后的声音犹如魔咒,在她的脑海之中滚动,挥之不去。
尽管她极力想把那些声音从脑海中甩出去,但目之所及是李朝琰握刻刀的手,她忘不掉。
李朝琰,真的会是郭太后说的那样的,对任何人、或者事物,都只有一时半刻的热度的人么?
都说知子莫若母。郭太后这样说,或许是有她对李朝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