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的一版新牙刷,看起来就比原来的廉价很多。 这是超市的赠品款式,恶俗地为了迎合情侣而设计,塑料杆上的防滑硅胶,两支的颜色一粉一蓝。 唐裕久违地笑出了声。这就是被他替换的赠品牙刷!怪不得琴酒在洗手台前犹豫那么久,原来是在嫌弃这个土气的荧光色号吗? 不过,虽然荧光粉很辣眼睛,荧光蓝却没有那么俗套,忍一忍也不是不能用。 下一秒,唐裕眼睁睁看琴酒拿出了那支荧光粉牙刷。 唐裕:“?” 他男朋友爱好这么独特吗? 他大为震撼地看琴酒刷完牙,后者的表情全程镇定……或者说若无其事,琴酒若无其事地拿荧光粉牙刷刷完牙,将它插回到牙杯中,又接水匆匆洗了把脸。 他并没有发现,看不到的倒影空间里,有个正围着自己团团打转的影子,心底打出了一个由衷的硕大问号。 一开始唐裕不明就里,直到现在,他略微转换了自己的思路。 ……如果这次漫长的回溯,只是为了让他看琴酒手持荧光粉牙刷的盛况,那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擦干脸上的水渍,琴酒的余光里又撇到那抹刺眼的荧光粉。他动作慢慢停住,墨绿的瞳孔里似乎沉淀着思索的情绪。 唐裕看着他停顿片刻,随即又拉开橱柜门,看向底下静静躺着的荧光蓝。 琴酒沉默很久。 唐裕简直要好奇死了,可他即使开口,琴酒也完全听不到。一人独处的时候,银发的男人一直是安静的状态,吝于说哪怕一句话,遑论自言自语。他连一点表情的变化都不曾有,唯有墨绿的瞳孔,还会滚动过一闪而逝的情绪。 唐裕双手背在身后,弯腰在前面盯了很久,不确定地解读出是在疑惑:为什么我拿了这个颜色? 是啊,唐裕也要好奇了。 为什么你用了这支牙刷? 可这个疑惑最终也没有得到解释。选择这支荧光粉的动作,就像某种根深蒂固的肌肉记忆,一种埋藏在潜意识里的本能。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发生的,可能琴酒略微一走神,思绪回转时他已经刷完了牙。 琴酒静默地站立在橱柜前,那个沉默的一分钟里,他像个无悲无喜的塑像。肩上的银发被重力带动,慢慢地滑落一缕到胸前,他这才回过神来,阖上了橱柜的门。 短暂的思考没有得出答案,但自己莫名其妙地拆开了荧光粉牙刷,这一行为显然给琴酒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洗漱完他没有直接入睡,而是坐在主卧外的阳台上,膝头放着电脑。 夜晚林涛阒寂,公园里灯火寥寥。 唐裕刚回家时,在阳台上看见了一套藤木桌椅。这套桌椅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与琴酒的身材相比却显得有些迷你了,他的长腿委委屈屈地折在圆桌下。 墨绿的瞳孔里,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冷光。 唐裕在良心的谴责和好奇的驱策间徘徊一会,毫无负担地选择了后者,他绕到琴酒后面,低头去看屏幕上的内容。 和福尔摩斯探案集类似,屏幕上的文字也是左右颠倒的,唐裕艰难地辨认出标题: “反恐行动震惊全球!日本境内剿灭最大黑帮。” 看着就很像为了博人眼球而胡编乱造的标题,琴酒冷嗤一声。 下面的内容长篇累牍,唐裕看不清楚,光是辨认标题就费了他很大功夫,琴酒浏览的速度很快,不消几秒便关闭了这个网页。 就在这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铃。 谁会在这个深夜打扰琴酒? 没等唐裕看清屏幕上的号码,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琴酒看也不看的接通了。 里面的声音却是降谷零。 “g,”他说,“放弃吧。” 唐裕在那一刻瞳孔骤缩。 青山的宠儿是谁? 如果在柯南连载前期,面对这个问题,观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赤井秀一。 可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因素、和赤井一家的“赤楼梦”,种种关系错综复杂,联结盘缠如蜘蛛网,观众渐渐地不愿再梳理这些,加之审美疲劳,因此漫画后期,最能扛票房的那个人无疑已经异位。 更何况,fbi总部远在美国,与日本相隔一整个太平洋,他们真的有能力将组织一网打尽吗? 恐怕后续收尾的工作更适合它。已知组织的总部在日本,那么这个推论走到最后,让组织覆灭的关键是谁,就已经很明显了。 日本公安,降谷零。 而在电话接通同时,琴酒却轻轻阖上了笔记本。 屏幕的光源熄灭,整个阳台便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唯一的亮点是跳动明灭的火星;琴酒又点燃了一支烟,还是如法炮制地放在一旁。 “怎么,”琴酒的语气辛辣苛刻,带着他一贯的讥讽与冷嘲。他说:“你所效忠的国家,政府。那帮人还是没打消劝降的念头吗?” “组织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主要的几个代号成员出逃在外。”降谷零却丝毫没有被他激怒,他语气不疾不徐,就像例行公事一般地朗诵着,“我们不想再造成更多的人员伤亡。” 琴酒哂笑一声。 即使从降谷零口中听见组织覆灭的消息,他的姿态依然平淡从容,真正的狼王脱离狼群依然能活得很好。 这回轮到降谷零不开口了。 当他在组织卧底的时候,为了最大化自己的伪装的黑暗面,或者说,攻击性,他与琴酒间向来剑拔弩张,遮遮掩掩的谜语,话音暗藏机锋。 现在终于到了卧底结束的时刻,组织覆灭,而他收割起胜利的果实。撕开了表面的伪装,降谷零却与他却无话可说。 豫…. 降谷零知道他说服不了琴酒,也知道琴酒一定不会投降。 可在高层的压力下,他不得不拨打这通电话,为了所谓的“减小人员伤亡”。 这只是表面上一则冠冕堂皇的借口,琴酒冷酷、警惕,杀人如麻,高层看重的只有这一点。 他们需要一把趁手的刀,能够让自己的政敌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死去,无论这把刀在之前是不是染过血腥。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履历漂亮与否,至于平民的死活,他们漠不关心。 通话的时长在增加。两边的背景都如此平静,黑夜包容、沉默而无声,面对着窗外的那片林海,两人却在谈论着事关生死的大事,黑暗里倾覆的庞然大物。 唐裕却看出,琴酒在皱着眉。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任谁在阳台上都无法视物,可琴酒心情不好,他就是能感觉到。 似乎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对琴酒而言十分嫌恶的事。 即便如此,他却仍旧不得不冷淡开口。 “你在警校的同期……” “你说什么?”降谷零的声线里终于有了情绪,而那却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与警惕。 琴酒没有再开口,一分二十秒,技术人员能定位到他所在地的最短时间,在这之前,他挂断电话。 笔记本的微光重新亮起,唐裕这才发现,关上网页以后,琴酒打开的其实是公安内网。他调出的是当时警察学校的档案,一个又一个名字列成表格。从高到低排序,降谷零、伊达航……琴酒沉默地扫视而过,五人组的名字依次出现,在这其中并没有唐裕。 片刻后,琴酒阖上电脑,最后吸了口燃尽的烟,在桌上按灭烟蒂。 他没有说什么。 刹那间电光照彻脑海,唐裕连指尖都为此微微发颤,在这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线索串联成线,指向迷雾之后的那个答案! 这段回溯的关键词是[抹除],可抹除分明是一个动词……被抹除的对象是谁,组织吗?这样的一个存在,该用的应该是倾覆才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被抹除的,原版的世界,过去的经历,还是……他? 唐裕排除了很多答案,偏偏没想到他自己! 为什么原版的世界里,琴酒依然会住在这个十一层,床头放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为什么他会条件反射地去拿那支荧光粉的牙刷,为什么不合身材的藤椅被放在阳台上? 因为唐裕存在过……曾经存在过。 “唐裕”被世界抹去了。 可世界能覆盖和替换的,只有表层的记忆和认知,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留下的影响数不胜数。像琴酒抽烟寥寥的习惯、下意识挂在门口的黑大衣,无数痕迹依然存留在他的生活中,而他分明意识到了这一点。 忍着不适接通降谷零的电话,是因为琴酒想询问他的同期,所以他的眉头才会皱得这么深;可是他又怎么能找得到呢,唐裕的身份已经从因果链的彼端被抹除了,他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组织覆灭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仓皇地狼狈逃窜,只有琴酒从容地独自回来,回到这个充满了过去痕迹的家。 他细心打扫卫生,将每一处死角都清理干净,却并没有留下什么:银行卡,钥匙,什么也没有。他在为一个不存在的人最后整理好这个居所,之所以不愿意拆开新牙刷,是因为他认定自己之后不会再用到它,所以走之前琴酒才要将一切恢复到干净如初的样子,就像等待着另一个人回来一般,纵使他不记得 纵使朝阳升起时他就要离开,且永不回来。 唐裕忽然意识到,这是独属于琴酒的道别。 巨量的信息冲击让他几乎过载,大脑近乎于失去思考能力。随后的一切都在加速:琴酒在藤椅上小憩片刻,披上黑大衣,离开居所。与众人会和时,科伦意外地暴露行踪,一枚提前安置好的炸弹潜伏在必经之路上,基安蒂徒手扔出了它,代价是手掌被炸得血肉模糊。 这是一场黑夜里的逃亡,枪声、炮火,追逐与血腥,低语和嘶吼,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一行人正在被急速消耗,装备破烂不堪,脸颊沾满烟尘。 早已知道终局,唐裕看这一切几乎是浑身发冷的。 可他始终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只能徒劳地袖手旁观,看他们越过重重的阻碍抵达直升机,看他们即将逃脱升天,看直升机位置不够,踌躇的交谈里,基尔毫不犹豫射出的那一枪。 而在更早的时候,所有暴躁或茫然的情绪里,只有琴酒的表情平淡。 他早已预料到一切,并因此不恐慌,不惶惑,不迷茫。可在那镇定的面孔之下,唐裕第一次读懂了墨绿的瞳孔里掩饰的暴躁。 那暴躁并不是针对于红方穷追不舍的困局,而是向着某种更宏大、更不可抵抗的东西。 他被世界夺走了自己的爱人,甚至连记忆都被一并抹除,可残留的印象里他还是不甘心;他在各个角落拼凑着不存在的倒影,为此他甚至能够与仇敌虚与委蛇,可最后找到的却仍是一场空。 像雾里看花,海底捞月。 他什么都没有,行至末路也在竭力追寻着他的存在,所以也终于两手空空。 建筑在后方轰然爆炸。燃烧的火场冲天而起,直升机桨叶旋转,投落下跳落不定的阴影。 琴酒说:“你们走吧。” 直升机渐行渐远,琴酒依然在原地,微微抬头仰望。 第一次唐裕站得很远,相隔不可逾越的空气墙,他只看到他脸上的沉静与淡然。 现在唐裕终于看清一切:墨绿的瞳孔下,其实压抑着极深的凶狠与暴戾,像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细密地研读着对手的每一寸变化。 琴酒在想什么? 当他在黑暗里注视着烟头的火星时他在想什么、当他挂断降谷零的电话时他在想什么、当他在未卜先知地安排直升机时他在想什么……当他被冰冷的子弹剥夺了最后一次选择死亡的机会,他又在想什么? 曾经的唐裕站在空气墙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只能通过眼前的模糊线索,竭力推测着恋人的身份。而当直升机缓缓起飞,原地的琴酒目送着它远去,唐裕还是揣摩不透他的想法。 现在他全都知道了。 最后的最后,琴酒的瞳孔里终于倒映出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