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克瞪着天花板看。「我的天啊……」「没错。」「我还以为亚山大.盖比瑞尔.克雷蒙─迪亚兹已经够糟了。」「你这是根据谁命名的吗?」「亚山大是开国元勋,盖比瑞尔则是外交守护神。」「这简直就是命中定了。」「对吧,我连选都没得选。我姐叫卡塔莉纳63.茱恩,是取自那座岛和茱恩.卡特.凯许64,但我的就是个自证预言。」「我的确也有两个同性恋国王的名字。」亨利指出。「我这也是预言啊。」亚克大笑,把他的竞选资料夹踢到一边。他今晚不会再用了。「三个姓也太惨了吧。」亨利叹了一口气。「在学校里,我们都只是用威尔斯而已。不过现在在皇家空军里,菲力已经是温瑟中尉了。」「所以是亨利.威尔斯?那还好啊。」「一点都不好。你是为了这个打来的吗?」「也许喔。」亚克说。「就当作我是对史好奇吧。」但事实是,他想听亨利微微拖长的语调,而他在打这通电话前已经犹豫了一个星期了。「讲到对史的好奇心,跟你说一件事:我现在所在的房间,就是南西.雷根发现雷纳德.雷根被枪杀的房间。」「老天。」「也是老二总统跟他家人说他要请辞的房间。」「抱歉──谁是老二总统?」「尼克森啊!听着,你现在是在毁掉这个国家所有祖辈呕心沥血的成果,在强夺公民所栽培出的美丽鲜花。你至少要知道基本的美国史吧。」「我不觉得强夺是个正确的字眼。」亨利朗声说道。「如果是如此,那我至少该有处女新娘可以抢。但现在显然不是如此。」「嗯哼,我想你那些技巧大概也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吧。」「嗯,我的确有去上大学。只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亚克哼了几声以示同意,然后让斗嘴的节奏停在这里。他看向房间另一端──那扇窗户原本只有薄纱窗帘作为遮挡,是塔夫脱总统一家在热天晚上睡觉用的房间,艾森豪总统以往打牌的角落,现在则堆满了里欧的旧漫画。那些藏在表面下的东西。亚克总是能把它们挖出来。「嘿。」他说。「你听起来怪怪的。没事吧?」亨利屏住唿吸,清了清喉咙。「我没事。」亚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沉默在两人之间拉成一条细细的线,然后才开口打破:「你知道,我们这个安排……你也可以跟我说一些事的。我什么都告诉你,政治的、学校的、还有八点档的家事。我知道我不是最正常的人类沟通典范,但是,你懂的。」又是一个停顿。「我……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会说话。」亨利说。「嗯,我以前也不是很会口交啊,但我们都要边学边成长,小甜心。」「以前不是?」「喂!」亚克喝斥道。「你是说我现在还是很烂吗?」「不是,不是。我哪敢这样说啊。」亨利说,而亚克可以听见他声音里浅浅的笑意。「只是第一个,嗯。至少很有热忱啦。」「我可不记得你当时有抱怨喔。」「对啊,但我当时可是等了超级久。」「好啦,你看看。」亚克指出。「你这不就说了吗?你也可以告诉我其他事啊。」「这是两回事。」他翻身趴在地上想了一下,然后非常刻意地说了一声:「宝贝。」这已经变成一种默契了。他知道的。他几次不小心说熘嘴,而每一次,亨利都明显地融化了,亚克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到。现在他打算来阴的。电话另一边发出一声细细的吐气声,像是空气穿过窗户上的一个裂缝。「现在,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说。「你是怎么形容的?八点档的家事。」亚克瘪起嘴唇,咬住脸颊内侧。终于。他一直在想,亨利什么时候才要告诉他王室家庭的内幕。他会用模煳的隐喻来表示菲力被紧紧困住,使他像个原子钟一样衰败,或者提到他祖母又不同意什么事了,而他也和亚克提起茱恩的频率一样常常提起小碧。但亚克知道远远不止这样。但他没办法说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起亨利的情绪变化的。「啊,」他说。「我知道了。」「你应该没有在关注英国的八卦小报吧?」「尽量不看。」亨利发出最苦涩的笑声。「嗯,每日邮报一直都很喜欢揭露我们家的丑事。他们,呃,他们几年前给了我姐一个绰号。『白粉公主』。」亚克似乎有点印象。「那是因为……」「是的,古柯硷,亚克。」「嗯,听起来满耳熟的。」亨利叹了口气。「嗯,有人想办法越过了随扈,在她的车上喷了『白粉公主』的字。」「靠。」亚克说。「然后她就炸毛了?」「你说小碧吗?」亨利笑了,这次听起来比较真诚了一点。「不,她其实不介意这种事。她还好。她比较介意的是居然有人能闯过随扈。祖母把一整队的随扈都开除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的话音渐落,但亚克猜得到。「但你很在乎。因为虽然你是弟弟,但你还是想要保护她。」「我……对。」「我知道这种感觉。去年夏天,我在芝加哥音乐节的时候差点动手揍一个人,因为他想摸茱恩的屁股。」「但你没有吗?」「茱恩把自己的奶昔倒在他身上了。」亚克解释道。他耸了耸肩,但知道亨利也看不到。「然后艾米又用电击枪放倒他,胖猪哥身上的草莓奶昔烧焦的味道真的满的。」这让亨利放声大笑。「她们其实不需要我们,对吧?」「真的。」亚克同意道。「所以你生气是因为这些传言不是真的吗?」「嗯……其实那是真的。」喔。亚克想。「喔。」亚克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回应,于是把希望转向自己平常的政治场面话,但却觉得每一句都既现实又令人难以忍受。亨利有点紧张地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小碧一直都只想学音乐。」他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爸妈放太多强尼.米歇尔的歌给她听了。她想学吉他,但祖母想要她学小提琴,因为这比较正式。小碧两个都学了,但大学她的是古典小提琴。总之,她大四的时候,我爸死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他就那样走了。」亚克闭上眼睛。「靠。」「对。」亨利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们都有点招架不住。菲力不得不变成一家之主,我变成了一个混蛋,我妈变得足不出户。小碧则是觉得一切都瞬间变得没有意义了。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刚入学,菲力那时候在阿富汗服役。她每天晚上都跑出去,跟一堆伦敦愤青混在一起,在地下场所表演吉他,又嗑了一大堆的古柯硷。那些八卦小报爱死这段了。」「天啊。」亚克低声说道。「我很遗憾。」「没事。」亨利说,声音里逞强的语调扬起,好像他有时候会固执地扬起下巴那样。亚克真希望自己能看到。「不管如何,这些过度检视和狗仔的照片,还有那个该死的绰号,一切都变得太超过了,然后菲力就回来了一个星期,祖母则逼她去勒戒,然后对媒体宣称她身体微恙休养。」「等等──抱歉。」亚克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道。「只是。你妈妈呢?」「在我爸去世之后,我妈就很少露面了。」亨利吐了一口气,然后打住。「抱歉,这样讲也不公平。只是……当时她完全被悲伤给困住了。她当时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现在还是。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有活力的人。我也不知道。她还是会听我们说,也努力要做点什么,她希望我们都幸福。但我不知道的是,她还有没有办法成为任何人幸福中的一部分。」「这样……好可怕。」一个沉重的沉默。「总之,小碧她……」亨利继续说下去。「她拒绝勒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瘦到连肋骨都凸出来了,而且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传简讯给我,叫我带她出去,我就抓狂了。我那时候几岁啊,十八岁?我开车去勒戒中心,看到她坐在房间里,穿着高跟鞋,准备让我载她去夜店。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跟她说她不能这样把自己毁掉,因为爸已经死了,我是同性恋,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我是这样跟她出柜的。「隔天,她就戒了,而且在那天之后就完全没再碰过。我们从来没跟别人提过那晚的事。我猜现在是第一次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些,我只是,真的从来没说过。我是说,阿波是有参与到大部分的事,我──我也不知道。」他清了清喉咙。「总之,我这辈子应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个字,所以现在,随时欢迎你打断我的悲剧。」「不,不。」亚克急急忙忙地说,差点咬到舌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啊。这样有让你觉得好一点吗?」亨利安静了下来,而亚克好想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变化,好想碰触他的脸。亚克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吞咽声,然后亨利说:「我想有吧。谢谢你愿意听。」「当然了。」亚克对他说。「我是说,像我这么可怕又累人的人,有时候听听跟我无关的事也是挺好的。」这句话让亨利低吼一声,而当亨利再开口时,他忍不住吞下嘴角的微笑。「你真的很扫兴。」「对啦,对啦。」亚克说,然后他趁此机会问了他一个自己想问好几个月的问题。「所以,呃。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的事?」「小碧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知道的,但我猜其他人也怀疑过。我一直都有点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么坚毅。我猜我爸知道,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不过有一天,祖母等我上完课之后,叫我坐下,然后狠狠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有这种很可能会制造王室丑闻的奇怪性癖,并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有些办法能帮我维持形象。」亚克的腹部一阵翻搅。他想像着青少年时期的亨利,背负着无法想像的沉重悲伤,却又被人要求得吞下去、并把其余的自己给封闭起来。「屁啦,认真的吗?」「王室奇谈之一。」亨利高傲地说。「天啊。」亚克一手搓着脸。「我是为了我妈假装过一些事啦,但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叫我对自己的事情说谎。」「我觉得她不认为那叫做说谎,她只觉得那是必要之恶。」「就是屁话。」亨利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不是吗?」一阵长长的停顿,而亚克想着皇宫里的亨利,想着亨利过去的那些年岁,以及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里的。他咬了咬嘴唇。「嘿,」亚克说。「跟我说说你爸吧。」再次停顿。「什么?」「我是说,如果你不──如果你想的话啦。我只是在想,除了他是詹姆士.庞德之外,我还真的不太认识他。他是怎样的人?」亚克在日光室里一程一程地走着,听亨利说话,讲着一个和亨利一样金黄发色、鼻笔挺的男人的故事,但他只有在亨利说话、移动或大笑的时候才偶尔瞥见这男人的一点影子。他听着那些偷熘出皇宫、并在郊区的故事,或是他怎么学驾驶帆船,或是坐在导演椅上的事情。在亨利记忆中,这个男人既是超人,又让人心碎地有血有肉。这个男人主导了亨利的整个童年,取悦了全世界,但他同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亨利描述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进行一尊雕塑,两端角落因喜爱而上扬,但中间则因为沉甸甸的重量而凹陷。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他父母的相遇──凯瑟琳,第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公主,当时二十五岁,正在学习莎士比亚。她去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看《亨利五世》65的表演,而亚瑟正是主角,然后她就这样跑去后台,躲开她的随扈,和他一起消失在伦敦的夜里,跳舞跳了整整一夜。女王反对他们,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了。他告诉亚克在肯辛顿皇宫长大的过程,小碧多喜欢唱歌、而菲力是怎样黏着祖母,但他们很快乐,穿着羊毛衣和及膝袜,搭着直升机和闪亮亮的车在各个国家之间穿梭。他爸爸在他七岁生日时送了他一架铜制望远镜。他在四岁时就知道全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告诉他妈妈他不喜欢这样,而她跪下来告诉他,她永远、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于是亚克也开始说。亨利几乎已经知道了他现有生活的所有大小事,但谈起过去的成长经验,他们似乎都有一条跨不过去的界线。他说起贾维斯郡,说起五年级时为学生竞选,用美术纸做成的海报,还有去瑟夫赛德度假的家族旅行,他是如何一头栽进浪花里。他说着他旧家的大片落地窗,而亨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爱死了亚克以前藏在椅垫下的那些纸片。外头的光线逐渐转暗,官邸外是沉闷而潮湿的傍晚时分。亚克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他听着亨利讲自己大学时期形形色色的对象,说他们一开始是如何享受和王子上床的感觉,但在见识到所有的保密协定和文件之后就立刻抽身;还有亨利无意间提到自己对这些保密和文件的负面情绪。(「呃,但是,当然了。」亨利说。「在我跟你之后……就没有……」「我知道。」亚克回答得比自己想像的快。「我也没有其他人了。」)他听着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那些他不敢相信自己敢说出口的话。他说着连恩,说着那些夜晚,还有当他的成绩下滑时,他是如何偷偷干走连恩的「聪明药」,然后让自己两、三天不睡觉。他也讲起茱恩,说她是如何住在这里照顾着他,还有他因为自己无法离开姐姐而产生的罪恶感。他说起有些关于他妈妈的谎言是多么伤人,还有他多害怕她会选输。他们讲了好久,久到亚克不得不把手机插上充电器,以免直接关机。他翻过身听着亨利说话,一手手背抚过旁边的枕头,想像亨利躺在电话另一端的床上,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千七百英里。他看着自己咬得脱皮的指缘皮肤,想像着亨利在他的手指下,想像他们只隔着几寸的距离在说话。他想像着亨利的脸,在这片蓝灰色的黑暗中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有一小层浅浅的渣,等着早上起床再刮,也许他的黑眼圈在黑暗中会显得不那么明显。但亚克曾经以为这人无所在乎,全世界的人也仍然相信他就是一位亲切、无拘无束的白马王子。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完全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