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妙华喝了几口糖水,说是糖水,其实甜味很淡,甚至可以说几乎没什么甜味。想想也是,这个时候,买糖只有去供销社,是还要糖票的,那可是比钱都还要珍贵的东西,他们家哪里可能弄得到。估计也是大姐弄来的。
喝了甜味极淡的糖水,杨妙华有些累,又躺回了床上。
赵福安也没说什么,自己端着碗跨进了灶房,还让兰珍不要打扰妈妈休息。
但杨妙华并没睡着,她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一时是那些缥缈的有些恍惚的前世记忆,一时又是更清晰的这辈子才刚刚发生的记忆。
那些本来隔了四五十年已经足够久远早就记不清的事情,这时候却一桩桩一件件的浮现出来,那么清晰。
堆叠着原本痛苦无比的前世死亡乃至死亡之后所“看到”的所有记忆,让她脑子里十分凌乱。
她需要静一静,捋一捋。
比如说大姐,她上辈子对几个外甥那么好,除了重男轻女之外,未尝没有想要报答大姐的意思。
她生下来就没了娘,大姐杨招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两三岁有了后娘,后娘又生了弟弟,不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但在重男轻女的村子里,本来女孩就比不得男孩,全靠当娘的对自己女儿好歹照顾几分,她还幸亏是母亲没了抱回外婆家养到了两岁多,不然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以为有了后娘就算命苦了,结果后来才知道那都还算
好的。因为七八岁上,她爹又没了。她爹活着的时候还是民兵队长呢,家里也还算有个顶梁柱,结果一场病人就没了,人死万事消,后娘带着弟弟改嫁出去,她们姐妹就彻底成了孤女,既没有父母依靠,也没有能相互扶持的亲兄弟。虽然村里同宗族的叔伯也会看顾几分,可跟自己有父母有长辈那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可以说是跟着大姐杨招娣相依为命,大姐能干,比她大五岁,后来嫁到了村里大姓方家去,算是有了依靠。紧接着不到一年,方家联合杨家的村里人,给她介绍了隔壁村的孤儿赵福安,把人招赘过来,两个同样十二三岁的孩子,就那么组成家庭自立门户了。
可即便如此,在他们婚后,大姐对他们也是力所能及的帮忙。就说这次,因为补工分闹得不愉快,她怀着身子倒下了,还有人说她装呢,当然村里更多人知道他们家就纯纯是穷得叮当响,嫌弃的不行,救急不救穷也没人会帮扶一把,也只有大姐还会拿两个鸡蛋过来。
听起来少,也得看这是什么年代,鸡蛋那都算荤菜了,就他们家,日常只能吃红薯和巴山豆,能掺那么一点点米就算很好的了,精细一点的玉米糊糊都吃不上。对大姐来说,拿两个鸡蛋,也不知道得挨婆家多少句嘴呢!
想到这些,杨妙华心中对大姐就充满了感激。
所以之后她对几个外甥才会那么
好,特别是到了八几年,那时候土地都下户了,就是所谓的家庭联产承包了,日子总是要比现在好过的,对最小的外甥老七,她甚至不供小女儿读书也是为老七读高中上大学出钱出力,就连他后来毕业求职开公司什么的,她帮不上大忙,但家里的花生核桃农家土鸡土鸭各种鸡蛋鸭蛋鹅蛋也是没少给他让他拿去走礼……
她也一直分外骄傲于这个出息的小外甥,可能是她没什么见识,这个大学生外甥,又开办了公司,在山城那边买房安家,完全进了城做了城里人了,这对她来说就是自己能见识到的最有出息的人了。她怎么能不骄傲呢?更何况在她心底,是觉得这小子的成功,多多少少有她的一份力的。
可这小子,在她临死前就想见一面的时候,只接了一个电话就拒绝了,别说回来,后来电话都不接。
她甚至现在都还记得当时那种巴心巴肝等待的感觉,真的,她到死都不信这个最疼爱的小外甥会不愿意回来,她一直煎熬着,等待着:心脏衰竭、肾衰竭,浑身都在剧痛中,呼吸也呼吸不过来,她大张着嘴喘气,话也说不出来,大口喘气到舌头伸出来被牙齿磨破,嘴里都是铁锈味……她就这么等着,挺了一天一夜,三个女儿和六个外孙女都回来了,她却只惦记着那个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