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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歇斯底里（第1页）

睡眠并没有带来安慰，也不会带来安慰。当我在地板上醒来，冻得直哆嗦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能听到客厅里不断传来走动的声音，但把门打开一条缝之后发现，是姐姐的妈妈。在之前的越洋电话里，她曾亲切地让我叫她吉莉安。

现在，吉莉安正拖着脚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厨房里传来茶壶开了的声音，然后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泡茶，切洋葱，然后又把烤箱打开，把不知盛着什么的铁盘放了进去。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但姿态却像是梦游一样，灵魂不知道深埋在哪个梦魇下面。

我把门关上，然后从地板上爬起来，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等换上从衣柜里掏出来的长袖运动衫、运动裤之后，我感觉好了一点，但头痛仍在持续。

我不想出房间去，和吉莉安同处一室。她也许不会发现我的存在，但如果她跟我说话的话，我会更受不了。

在刚到纽约的头几天里，我还曾期待过和她的见面。内心深处，我并不把她当成母亲，但她是姐姐的母亲，于是自然而然在我心中也有了特殊的地位。

我想认识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样招人喜欢，性格上和我一拍即合。姐姐说她是摄影师，有一个法国的男朋友，但没有其他小孩，因为“妈妈不喜欢小孩”。

姐姐说这话的时候咯咯笑了起来，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她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生了孩子，却跟爱的人说不想要孩子。哦，别担心，她没有虐待我。她是个古怪的妈妈，我得事先向你预警，但她确实很关心我。”

想起姐姐，我又感到心如刀绞。我不相信她死了，也不愿意接受她死了这一事实。那只是一连串怪事当中的恐怖角，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如果我能让一切重回正轨，姐姐仍会在那里，等待着我和一同参观大都会博物馆。

我不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回到自己的世界。

突然，外面传来“嘭”的一声巨响，然后是叮铃咣啷、劈里啪啦。紧接着，吉莉安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当我惊恐万状地冲出房间时，她正弯下腰，双手抱头使劲尖叫着，仿佛肺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不适，她必须把那东西吐出来似的。

客厅里似乎遭到飓风袭击，满地狼藉，桌椅板凳都离开原位，大多翻倒在地。厨房里，茶壶横尸水池，而烤箱已被砸得歪七扭八，锅碗瓢盆也摔了一地。

“吉莉安。”等吉莉安不再尖叫，而是跪倒在地，从喉咙里发出吼叫般的哭声时，我终于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过去。吉莉安仍在哭嚎。我在她身旁蹲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应该拥抱她，因为这似乎是美国人安慰彼此的常见方式，但我却做不到这一点。吉莉安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样子看上去不只是精神崩溃，而是四分五裂。

“我很抱歉。”我笨拙地说，“你应该休息。”

吉莉安哽咽着，发出窒息似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要心脏病发倒在地板上了，但她却抬起头来怒视着我，猫一样嘶声发怒：“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让你姐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不拉她回家？你还知道回家，怎么不知道把她也拉回来？！”

我如遭重击，不禁坐倒在地。吉莉安拼命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仍在尖叫：“你为什么不把她拉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歇斯底里持续了至少一个小时，天亮的时候，她终于不再大吼大叫，或者拉扯头发、使劲砸地板，而是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拖着脚步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我也从沙发后站起来，看着地上乱糟糟的一堆，然后开始收拾。先是把碎掉的东西拢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大件家具推回原位。烤箱仍连着电源线，此刻正冒着缕缕青烟，当我把插头从插座上拽出来的时候，蓝色的电弧窜起来几厘米高。

我尖叫了一声，然后又立刻止住，双手抓住水槽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不再颤抖。十分钟以后，我继续打扫。清空大脑，让疯狂小憩片刻，看看能否找回理智。

当客厅看上去不再像是连环杀人犯的施暴现场之后，我听到了门铃声。我以为又是打扮成古一法师的那个漫展爱好者，但来人是一对中年夫妇，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表情。那个脸上有皱纹，身体微胖的女人进门之后立刻给了我一个拥抱，不像我曾犹豫不决。

“哦，杰西，我们都听说了，太可怕了。”她说，声音颤抖，“那么可怕的事，就发生在曼哈顿，简直像是‘911事件’重演。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她丈夫在背后咳嗽了一声，她于是放开了我，继续说道：“艾比太可怜了，噢，上帝啊，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年轻。我不敢想象你和你妈妈是怎样的心碎。”她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奇迹般竟真的有安抚作用，“哦，可怜的孩子，我的小可怜。幸好你没事，幸好你妈妈还有你。你们必须一同挺过这一关，我和凯文就在这里，我们会随时向你们伸出手。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

她再次把我抱进怀里，这次轻轻摇晃、低低哼唱起来，温暖柔软的肥胖身躯贴着我，很让人舒服。我闭上了眼睛。

她丈夫再次咳嗽了一声，“呃，朱莉？”

“哦，是啊。”她再次松开了我，而我只觉得一阵失望，“你妈妈呢？她是不是在自己房间里？我去看看她，别担心，杰西，别担心，大人会把事情处理好的。可怜的孩子，这事实在是太不幸了。”她一边说一边朝吉莉安的房间走去，像只肥胖的猫一样脚步安静、迅速，她的声音最终消失在门后。

“呃。”她的丈夫提起手里的塑料袋，“这个我应该放在……哦，好的。呃，朱莉做了些苹果派，还有炖牛肉。你，你还好吗，孩子？”

我点了点头，当他提起食物的时候，我立刻感到饥饿，就像远古怪兽复活似的，在胃里咆哮起来。但我面前的男人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揉了揉后脑勺，四下张望，不肯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