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疑惑地看着他:“世子,怎么不走了?”
嵇重莫名觉得心里不踏实,然而这念头转瞬即逝,他转回身:“没什么,走吧。”
一行人下山,去馆舍落脚休息,嵇重拿了外伤药给何锦:“先前多有得罪,我也是迫不得已。”
何锦是郎中,自然不缺药,不过嵇重给的药用材考究、炮制精心,绝对是上品,何锦坦然接受,口中道:“世子究竟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怎么就死心眼认定主持了?即便他真是什么茅太医,那也多少年没问诊了,如今怕是连脉象都难看清,让他去给谢大人看病,实属冒险。”
嵇重没理会他的话,转身离开。
何锦:“……”
嵇重进城后为了照顾谢疏一夜未合眼,躺下后很快便睡着,然而睡得并不安稳,梦里竟拳脚相加地跟人打起来,与他对打的人并不陌生,正是今日才看到的何锦。
何锦瞧着像个文弱书生,不显山不露水,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也是个练家子,嵇重心里清楚他不是自己的对手,可在梦里却怎么都施展不开,打得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劲将对方压制。
然而不等他将何锦打趴下,旁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三郎,你怎么又跟何大夫打起来了?”
说话的是谢疏。
嵇重立刻收手,恍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叫三郎。
三郎转身走到谢疏身边,见谢疏朝自己看过来,连忙垂眼低头表示认错,目光所及是自己手背上狰狞斑驳的疤痕。
谢疏看着他,温声道:“何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要总寻他不痛快。”
三郎心口一滞,本就憋闷的胸腔里更加透不过气来。
谢疏见他头上沾了草屑,便踮起脚,伸手在他头上掸了掸。
三郎享受着他亲昵的举止,心里仿佛困兽般焦躁的情绪被安抚住,忍不住抬眼直直盯着他看。
谢疏却转过身走到何锦身边,满脸愧疚道:“何大夫,你没事吧?”
何锦揉了揉脸上的青紫,笑道:“没事没事,不要紧,今天不怪你家三郎,是我自己心绪不佳,说话没轻没重的招惹他了,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
“何大夫心情不好?”谢疏顿了顿,“我记得去年冬节,你也……”
何锦叹息一声:“冬节这天是我师父的祭日,当年他死的时候,我没能送他一程,时至今日,我连他葬在何处都不清楚,也没办法回去寻找,只能遥遥祭拜。”
谢疏陷入沉默。
何锦说完又自嘲地笑了笑:“唉……如今这世道,多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我这又算什么……”
谢疏扭头对三郎道:“三郎,去屋里把酒和茶水搬出来,我与何大夫去山头喝几杯。”
三郎心里有些不痛快,杵在原地不动。
谢疏无奈笑道:“发脾气呢?算了,我自己去拿。”
三郎急了,连忙抢在他前面进屋,动作麻利地将东西取出来,飞快地送上山,又飞奔下来,背起谢疏再次上山。
谢疏温热的气息拂在他后颈上,用哄小儿的语气道:“走慢点,何大夫落在后面了,哎我让你慢点,你怎么越走越快了?”
三郎心里那股躁意又烧起来,跑得呼嗤呼嗤喘气。
他不喜欢何锦,何锦读过书、会下棋、懂字画、能谈文论道,样样比他强,每每想到何锦与谢疏谈笑风生的模样,他便生出莫名的怒气,甚至想将何锦赶走,可何锦能救谢疏的命……
诸多复杂的念头在心口冲撞,让他生出强烈的挫败感,他并不能完全理清自己的想法,只能徒劳地拉远谢疏与何锦的距离,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谢疏在他耳边道:“三郎,何大夫为我续命,是我的恩人,他不提他师父也就罢了,既然提起,我总要有所表示,这山头虽不能望见洛阳,但总归能面向北方思念故人,也算一种慰藉。再说,他师父是承和十六年没的,又在冬节那天,实在过于巧合,若他师父卷入了当年那场风波,恐怕走得并不安详,你就当可怜他,不要在这时候与他置气。”
三郎听他说那么多,全是为了何锦,心里越发气闷。
谢疏有所察觉,忙在他肩上拍了拍:“三郎,你放我下来。”
三郎听话地将谢疏放下地,谢疏转到他面前,抬起脸温柔地看着他,眉眼中满满都是关切,试图从他脸上揣测出他生气的原因。
三郎对上谢疏的目光,从那对乌黑透亮的瞳孔中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仿佛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剧烈跳动的心骤然停住,开始直直往下坠。
嵇重从梦中惊醒,满胸腔都是梦里的凉气,他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忽然睁开眼,起身下榻。
亲兵听见动静走进来:“世子,怎么了?”
嵇重取下外衣:“去灵广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