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生在这段日子里,三天两头往云仙家里跑。雅芸的投亲插队手续已经办好了,云仙正在为女儿准备行装,过几日就要动身。海光听说雅芸不日就要动身,心想去向雅芸道个别。银生说这是应该的,于是在雅芸动身的前一天,银生夫妻俩领着四个孩子去云仙家里。
一家人来到云仙家里时,万全夫妻俩和孩子都在客堂里,一个个神情凄惶。海光进门后瞧一眼雅芸,见她眼圈已哭得红肿,人也消瘦不少。他心里一酸,上前喊了声姐姐,喉咙便像梗住了。
雅芸去老家投亲插队落户,虽说不比去边远地区那般艰苦,但是想到从此要离开家里,自己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纤弱女孩,以后要同不熟悉的人相处,心里越想越害怕,在家里连哭了几日,把眼圈也哭红肿了。见了海光兄弟后,她忍不住又泪珠涟涟。
海光拉住雅芸的手,动情地说道:“姐姐去了宁波乡下,从此要学会坚强,要学会保护自己,万万不能受人欺侮。”雅芸抹着眼泪说:“好弟弟,姐姐明白你的心意,姐姐一定听你的。”说着拉海光在自己身边坐下。
万全夫妻俩和银生夫妻俩,听见姐弟俩这番说话,无不为之动容。万全指着雅芸和海光,对银生说道:“两个都是懂事的孩子,如果还能继续念书的话,将来前途无量,眼下一切都完了。”从来不流泪的他,也抹起了眼泪。林瑛劝他说:“姐夫别太伤心了。比起我侄儿国梁,雅芸还算是好的。宁波离家近,再说还有人照顾。”
李婶这时端茶进来,把茶杯送到银生和林瑛的面前。林瑛谢过李婶,说道:“李婶真是菩萨心肠,我外甥女全靠了你。”李婶伤感地说:“人总有落难的时候。当初我在老家遭难,是老太太把我带到上海来的。我今日也是报恩,再说雅芸从小是我领大的,我也不忍心她去远地方受苦。”她对银生夫妻俩说:“舅舅、舅妈放心好了,我家根生不会亏待雅芸的。他如果有半点不是,我回家去与他拚了老命。”云仙打断她话,不耐烦地说:“已经说仔一百遍,覅说哉。饭厅里有桔子,快去拿得来,让小倌吃[口圼]。”李婶转身出去,过一会儿,端了一盘桔子进来。
瑞忠接过盘子,让海光兄妹每人剥了一个。银生问雅芸明日几时动身?火车票买好没有?云仙回答说,明日上午动身,火车票已经买好了。又问云仙陪雅芸去乡下,厂里请了几天假?云仙回答说请了半个月假。林瑛这时拿出一件绒线衣,对云仙说:“雅芸去插队,我们没什么好送的。这几天结了一件绒线衫,不知雅芸是否合身?”云仙把绒线衣递到雅芸手里,雅芸连忙对林瑛说:“谢谢舅妈。”林瑛说:“舅舅和舅妈一点点心意。你到了农村后,今后自己要当心。下田劳动不要逞强,我们不希罕那几个工分。”
银生也对雅芸一番嘱咐,雅芸连连点头。两家人聊了好一会,林瑛看时间已不早,要告辞回家。云仙全家人站起身,把银生一家送到楼下。临别时雅芸忍不住掩面哭泣,海光兄弟几个也眼泪汪汪,银生夫妻俩又叮嘱了雅芸几句,然后向大家告别。
雅芸去了宁波农村后,海光一连几日闷闷不乐,在家里话也不多。林瑛见他这模样,心里实在不好受,背地里对银生说:“我家海光像谁呢?这几日像丢了魂似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银生叹气说:“孩子懂事了,自然有心事。他的理想是将来考交大或复旦,眼下马上要初中毕业了,不但升学无望,还不知是什么去向。”林瑛听了连声叹息,说道:“他是家里的老大,到时候能不能争取一个工矿名额?”银生说道:“现在说不准,这要看他们毕业分配的方案。”
这天晚饭后,海光兄弟三个进房里去,银生沏了杯茶,坐下来看报纸。林瑛因为海霞穿的一件绒线衣,已经不合身了,于是把那件绒线衣拆了,母女俩面对面坐着,一起绕绒线球。这时候国栋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身后还跟着国梁。银生夫妻俩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问国梁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国梁进门叫过姑妈和姑父,然后回答说:“我昨天回家的。”
银生招呼国栋和国梁坐下,给他俩沏上了茶。林瑛神色慌张地问国梁说:“才去几个月就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那儿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海光兄弟三个闻声从里屋出来,他们见了国梁也一愣,向他招呼过后,海荣对国梁说道:“你在农村才呆了几个月,人好像瘦了不少,皮肤也变黑了。”
国梁低垂下头,讷讷地对林瑛说:“万万没有想到那地方是那么穷,我在信中不敢写,生怕你们担心。”银生皱起眉问他说:“你说那儿穷,到底穷到什么程度?”国梁摇着头说:“刚到那儿,我就吓一跳。生产队里几十户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家都住土坯房,只有几户人家住瓦房。说出来也许你们不相信,那儿的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值,只有一毛二分钱。”
大家听了都十分吃惊,海光问道:“这么说那里的农民天天出工,一个月也挣不到四块钱?”他又问国梁说:“那儿农民的粮食够吃吗?”国梁回答说:“那儿常有洪涝灾害,如果没有洪涝灾害的话,口粮还够吃,只是口粮中很少有大米,大半都吃杂粮。”海福在旁说:“同我们乡下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林瑛听了国梁的话,忍不住眼圈一红,嘴里连声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她眼眶里已满是泪水,拿出手帕来拭眼泪。银生暗暗叹了声气,问国梁说:“你们去插队落户,当地的农民欢迎不欢迎?”国梁回答说:“他们内心不欢迎,嘴里也只得说欢迎。实际上我们去了那儿,是往他们的食盆里夺口粮,怎么会受欢迎?”
国梁过一会又说:“要说欢迎的话,房东家的孩子最欢迎我们。我刚到的那几天,他们天天围着我转,跟我讨糖吃讨瓶干吃。我带去的每件东西,他们都觉得希奇。”接着说道:“房东见了我带去的那只搪瓷痰盂,觉得十分新奇,问这东西派什么用处?我说是撒尿用的。他们惊讶地说,这么漂亮的罐子,怎么用来撒尿呢?那不是作贱好东西吗?房东后来给我一只木桶,把我的痰盂换了去。你们猜猜看,他们拿那只痰盂派什么用场?”屋里人都望着国梁,只听他说道:“他们用来盛粥汤。”
海霞听了直笑,银生拍了她一下,说道:“这没什么好笑的。”他问国梁说:“你这次回来是否向生产队请假了?他们准假了吗?”国梁低声回答说:“生产队不管这么多,不用请假。我们同去的人中,有人呆了不到二个月,就溜回上海了。我呆了四个多月,已经算是好的。”
国梁继续说:“我住的房子逢下雨天就滴水,蚊虫多得不得了,当地有许多人患疟疾。在下田出工时候,常看见身边的人突然倒在田头,咬紧牙关浑身打摆子,看了真叫人害怕。”海福懂得什么叫疟疾?什么叫打摆子?他问国梁说:“那儿有医院吗?”国梁回答说:“去县城医院要走几十里路,再说他们没钱打针吃药,发病时只能挺着。”
屋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林瑛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涌。银生点了支烟,皱着眉问国梁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国梁低头说:“我也不知道。”国栋这时说:“我想让他在家里往一段时间。要回去的话,也要等到他们县里的知青盖房款拨下去,生产队为他们盖好了房子。”林瑛接着说道:“国栋说的不错。我们不能眼看他在那儿受苦,不出手相帮。”银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闷头吸着烟,接下来缄口不语。
大家沉默了一会,国梁站起身说要回去,指着带来的一只布口袋,对林瑛说:“当地没什么土特产,我去集市上买了些花生带回来。”林瑛说道:“你们兄弟俩礼拜天来吃午饭。”国栋回答说:“让国梁一个人来吧,礼拜天我想睡个懒觉。”国梁说:“那我也不来了,我也要放松放松,反正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的。”银生对国梁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情况,不可以对外人说,说出去影响不好。”国梁连连点头。银生又关照海光他们说:“你们听见了,只当没听见,不可以说给外人听。”兄弟三个也点头。
国栋兄弟俩走后,海光兄弟三个进房里去睡觉。林瑛收拾好绒线球,独自坐在桌前流泪发呆。银生把洗脸水端到她的面前,对她说:“别多想了,洗洗睡吧,明天还要上班。”一边招呼海霞也来洗脸。海霞已经懂事,见母亲坐着不动,于是绞了毛巾给母亲擦泪。
林瑛进了里屋后,在床头坐了好一会,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都怪我不好,我不应该同意他报名去那地方。”银生对她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再说去农村插队的知青,又不是国梁一个人。”夫妻俩脱衣躺下后,林瑛在枕头上暗泣,银生也心烦意乱。林瑛过一会问:“要是等到海光分配时,也要像国梁一样,我们怎么办?”银生回答说:“我已经想好了,让他去苏州投亲插队,我们自己有房子,宝生还能帮助海光。他回到老家去,不会受多大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