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柳听到冯筠的近乎责问的话语,脸色一下变得深沉,缓缓提醒道:“你再说下去,冯昭都护不住你。”
冯筠之前面对皇帝,心里总是带着点儿怯意。但今天这点儿怯意竟逃得无影无踪,令他满心只剩下了勇气:“就算陛下瞧不起臣,认为臣可恨该杀,那臣也要说。臣爱殿下,不觉得自己有错。臣也和殿下约好,若他日变故陡生,要和他一起面对。”
赵柳冷笑:“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佛狸年纪小才会上你的当。太子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有什么能耐可以和他一起?”
冯筠闻言叩首:“陛下,臣今日便为此事而来。臣身为亲府中郎将,愿代前瀚海副都护、皇太子殿下北征突厥。赢了是殿下的名声,输了是臣无能。若没有做到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便一日不回京。”
“你这算盘打得响。”赵柳笑了一下,淡淡回应,“怕不是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冯筠态度决然:“如果臣做到了呢?”
赵柳看着冯筠,想不出这个少年从哪里得来的自信,夸海口可以做到封狼居胥和勒石燕然。他甚至觉得东突厥灭亡就是这出话本接下来的剧情,贸然准许冯筠回京,恐怕就中了这小子的圈套。他思来想去,扬声道:“东突厥乃我朝心腹大患,倘若你真的做到了你所说的,朕许你公侯之位,亲自迎你入京!”
对于赵柳而言,做皇帝的责任要远远大于一切。如果冯筠能够平定东突厥,使瀚海百姓不再受离乱之苦,他不介意对他大方一些。
“臣谢陛下恩典。”冯筠再次叩首,他拜谢后起身,离开了万春殿。
等冯筠离开之后,冯贵妃从屏风后转出身来。
赵柳侧目看她:“方才冯筠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
冯贵妃走到御案旁边,为赵柳斟了一杯茶,她点头叹息,柔声道:“阿粥痴傻数年,不懂礼教,如今闯下大祸,陛下饶他一命已属于仁慈,怎么处置都不算过分。”
赵柳又问:“你觉得苏家那位三娘子怎么样?”
冯贵妃知他还记着赵素衣的婚事,劝道:“陛下,七郎与阿粥正是情浓时候,此时强迫,恐怕会适得其反。依妾来看,七郎的婚事倒不如先放一放,等阿粥出去几年,两人淡忘了再谈,到那时各家都欢喜。”
赵柳默然。
冯贵妃清晨已知晓赵素衣生病的事情,她年少时便和崔嫦相识,两人是手帕交。入宫后心里对崔嫦多有愧疚,对赵素衣十分关爱。她知道赵素衣心高气傲,断然不会认错,再这样下去怕身子会熬不住,于是说道:
“陛下,妾今日听闻七郎病了,七郎什么脾气陛下也清楚,长此以往,不仅外臣会起疑,对他的身子也不好。阿粥他又夸下海口,无论是封狼居胥,还是勒石燕然,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他这辈子哪还能回来?就算能回来,时隔多年,情谊早就淡了。陛下何必和现在的他们置气,不如让他们见一见,七郎定会感激,体恤陛下的一片苦心。”
赵柳微笑:“冯娘子,你倒是会说话。”
冯贵妃福身,神情不卑不亢:“不敢。”
赵柳笑意冷淡:“也罢,一会儿找个人去告诉七郎,等他好些了,就让他出宫去见一见冯筠。”
冯贵妃拜谢离开,回到自己寝宫,正好遇上来请安的赵瑜。母子两人一起进入殿内,她支开宫人,悄声叮嘱赵瑜:“再过几天,是你张姨姨和四哥的祭日,你偷偷替阿娘去看看他们母子,记得多烧些纸钱,别让他们太难过了。”
“我知道了。”赵瑜垂头丧气地说,“四哥和张姨姨冤枉,连个灵位都没有。那个王纯死得好,他父亲杖死了四哥,祖宗缺德连累后人,也算是报应也许不是报应,说不准是有人想给四哥报仇雪恨,王纯的父亲早早病死,只好拿他来开刀。”
冯贵妃双手一颤,赵瑜的话令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由王纯的死开始,引出赵润的冤情,再借赵素衣的手除掉一心造反的赵平安。现在赵柳要为部分受赵润牵连的人翻案,当年的崔衡身为大理寺丞,在赵柳的授意下判了不少冤案,肯定会受到波及。有心人借机翻出巫蛊旧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璎死后,受益最大的人除了崔衡,就是赵素衣。如果王纯的死真是有人在为赵璎复仇,早晚都会轮到他。重查巫蛊案,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冯贵妃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性。她一方面想翻案,一方面又不想赵素衣被连累,悄声叮嘱赵瑜:“你去告诉七郎,最近这一阵让他万事当心,三思而行。”
她见赵瑜不吭声,又道,“你四哥和张姨姨去世时,七郎还小,很多事情他根本不明白。要是让他自己选,未必愿意当这个太子。你不应该因为此事对他生了偏见,再怎么说都是你的弟弟。”
赵瑜知道自己的阿娘和皇后感情深厚,赵素衣是皇后的独子,肯定会被多加关照,但还是忍不住嘟哝道:“阿娘,你偏心。”
冯贵妃眼波温柔:“不是偏心。皇后薨逝前,曾把七郎托付给我和你张姨姨照顾。张姨姨如今不在了,我自然要尽到责任。”她又想到什么,补充一句,“如果有人要给七郎什么东西,让他千万不要收。”
此时的冯筠并不知这些谈话,他和冯昭才走到皇城城门处,就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喊:“中郎将!”
冯筠听出说话的人是陈小郎君,纳闷这小陈为什么不去上班?他转过身,问:“今天不是你当值吗?”
陈小郎君惆怅道:“我阿爹生病了,我请了两天的假回去照顾。”
冯筠道:“那替我向伯父问声好。”
陈小郎君叹息,忽然向冯筠倒起苦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殿下和陛下闹得很不愉快。殿下每日也不见笑,一忙完,就到万春殿外头跪着,哪个也劝不动。这不今早就病了,我告假离开东宫时听说还没醒。之前两天要是中郎将在东宫就好了,起码还能宽慰两句。”
冯筠一下子紧张起来,想去看看阿宝,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闯入宫禁。他喜欢的人被这世间的一重重规则锁在碧瓦朱墙之内,恐一生不得出。
想不久之前,他们还去乐游原放风筝,到如今竟一面也见不到。诸多情感恰如礼泉坊那日的烟花,光华璀璨却也易谢难留。赵七和冯三的故事只能停留在纸上,因为现实之中,他们根本去不了天涯,妄论海角。
冯老师是个穿越者不假,可是他并没有那些穿越者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心思。从前还有点出息,琢磨着抱一抱男女主大腿,走上人生巅峰。
现在的他是没什么出息的,只想守着自己的月亮,每天快快乐乐就好。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了。
冯筠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相思如山倒,他拿出藏在身上的那枚白玉印章,郑重地放到了陈小郎君的手心里,哑着嗓道:“你若是有机会,就帮我把它交给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