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这不是御史台,太子不用说出这些。”
“中宗暴毙,罪人韦氏草拟四条伪诏,为韦庶人同党。”
他说完便将我替阿姊拟过的诏书底稿扔在面前,“你可还有话说?”
我抬头道:“太子所言句句属实,我无须否认。”
“所以,你不是被血亲牵连,你是罪有应得,知道么?”
“殿中诸人想必都是太子亲信,既是亲信,自然什么话都肯为太子说,太子又何必审我?”
李隆基俯下身子,逼近我嘲弄地一笑,“我一向秉公处事,不会冤屈任何一人。”
我笑了一笑,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说:“此事就算闹到御史台,我也该死,太子不曾冤屈我。”
他的眼底翻腾着疯狂的恨意和快活,语调飘扬,“临死之前,还有遗言么?若我心情好,也许可以听一听。”
“那只白色的猞猁,与任何人的恩怨都无关,希望太子能善待他。”
李隆基的黑色眼瞳突然静止,面露困惑,眉头紧锁,“就这个?”
“对。”
他却像是被我激怒,突然上来揪着我的前襟,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吗?”
我与他对视,平淡地说,“这些年,你学得很快。”
滚烫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却只是控制着微微使力,“韦团儿,我要让我阿娘在天上看着这一切,我要让她看看我怎样名正言顺地处置你,而不是像她一样被白白冤死!”
“李隆基,你是真的想为你阿娘报仇么?”我挑衅地一笑,换来了喉间加剧的疼痛。
“这么为她报仇,是便宜你了。”
“你是个懦夫。”
他的脸上满是愤怒,将我用力地扔在石砖地上。我顾不上腰臀的剧痛,撑着身子笑着看他。
“李隆基,你若真有本事,就该在武周朝杀了则天皇后为她报仇。”
小腹一阵剧痛,李隆基抬腿狠狠地踢在我的身上。
“太子殿下!明日圣驾回鸾,看到韦娘子尸身上有伤,难保不会多想,那太子殿下辛苦搜集的罪证就没有用处了!”竟是高力士挡在我的身前。
“杨思勖!愣着干什么!”李隆基怒吼。
雪白的绫缎一时挡住了我的视线,一圈,一圈,堆在我的脖颈间,无边无尽,苍苍茫茫。
“鸦奴。”
“你住嘴!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小名!”
我眉眼俱笑,“你还不知道吧,‘鸦奴’这个小名,是我起的。”
他僵愣在原地,而后一把推开我身旁拽着白绫一头的高力士。
“杨思勖!给我狠狠拉!”
在疼痛来临之前,我转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
一片漆黑,是无底的深渊。面目狰狞的李隆基越来越远,巧笑倩兮的窦从敏越来越近。
忽而被一片靛青色覆盖,那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站着,样子却很模糊,我的鼻尖嗅到了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
开元四年六月,五十五岁的太上皇李旦风疾复发。这一次,他病得很重。
他安静地躺在太极宫百福殿的卧榻上,眼前的覆海虚虚实实,一层叠着一层,被一盏已经发黄的宝相纹花灯遮盖,他看不清楚,只觉得眩晕不止、头痛欲裂。
六年前,景云元年的冬天,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固执地从大明宫搬到了太极宫甘露殿,住在这个没有太多记忆的地方。
他坐山观虎斗,看着妹妹和儿子来来回回地争权夺利,自己则利用以柔克刚、平衡之道,牢牢地手握最高权柄。
五年前,当妹妹太平公主利用天象策划废太子时,他毫不拖泥带水地传位给儿子。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大唐王朝正朝着政治清明、秩序井然的方向而去,这是他的毕生所愿,也是他身为李唐宗室的责任。他可以允许妹妹弄权,却绝不允许她更换未来大唐天子的人选、未来大唐王朝的走向。
他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交付皇权,他和自己的曾祖父高祖李渊、母亲武曌不一样,他是大唐王朝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太上皇。皇帝李隆基居于偏殿,三品官员任命、重大军事刑狱等事,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退而不隐的太上皇只当了一年。新皇帝李隆基联合弟弟李隆范、李隆业,和早已拥护他的文臣武将,兵分两路,一路杀进镇国太平公主府,一路冲着太极宫玄武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