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剉斫镬汤,铁网铁绳,铁驴铁马,生革络首,热铁浇身,饥吞铁丸,渴饮铁汁,从年竟劫,数那由他,苦楚相连,更无间断,故称无间。”
——三曰,受苦无间。
严微穿过一条阴暗幽深的过道,走向老胡场子的深处。她面无表情地经过莺莺燕燕的女人娇笑声和粗野的男声,对扑面而来的廉价脂粉气和男人汗臭味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终于,在一个幽暗的小房间里,她看见了钟小兰。
钟小兰已经与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明明是接近午时,她却仍然穿着一身廉价棉质睡衣,大波浪卷发乱糟糟地,人懒洋洋地斜靠在床上,悠然地抽着一支女士烟。她看见有人进来,便非常熟练地做出一副娇媚姿态,但认出眼前人是严微时,她的脸色变了一变,又恢复了原本的慵懒,笑道:“两年不见了,这位好心小姐。”
严微板着脸,好像没有听见她言语中刻意的揶揄:“我有事要问你。”
钟小兰纹丝未动,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笑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要钱来买的。”
严微皱了皱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币,丢在床上。
钟小兰斜眼看了一下,眼神一动,显然是对这钱的数量十分动心,但又很好地隐藏住了。她轻咳一声,坐起身来,把那叠纸币拿起来,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眼睛看向严微,笑道:“说吧,什么事?”
“你还记得小吴吧。”严微说,“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小吴啊,我知道。”钟小兰似乎陷入回忆,“当年我们是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这来的,我嘛是想找工作,但没想到是这种工作;她好像是被卖过来的,一直不情不愿的,挨了好几次打。”
“她是从哪里被卖过来的?”严微追问。
“那我不知道。”钟小兰干脆地回答,“只听她开口说过几次话,感觉是苏州口音。”
严微内心一动。超子就是苏州人。
“我跟小吴不熟,阿芳跟她熟悉一点。”钟小兰停顿了一下,又说,“阿芳不在这家,在沪西。小吴被韩老板买走之前,和阿芳在一个场子里接客。”
阿芳。原来还是不得不去触碰那段记忆。
严微对钟小兰点点头:“谢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多管闲事。”钟小兰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不累吗?值得吗?”
严微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钟小兰叹了一口气:“也许多一些你这样的人,这世间便不会如此了吧。”
严微对她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感到诧异,转过身去,却见她又慵懒地躺了下去,抽起了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严微低头自嘲笑笑,转身走了。
活在这样的世间,大概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身不由己吧。
严微没有见到阿芳,因为阿芳死了。
她到阿芳所在的那家场子时,看场的阿发正在指挥打扫阿婆把死人留下的东西收拾起来打包丢掉。
“她怎么死的?”严微问。
“自杀。”阿发一脸不耐烦,往地上啐了一口,言语中恨恨不平,“一根裤带上吊死了。妈的,浪费我花了不少钱买她过来,全他妈的白费了,晦气。”
严微低头看阿婆收拾出来一堆旧衣服、旧物件,其中有一个生锈的铁盒子,看上面已经褪色的画,好像曾经是个装进口饼干的包装盒。她蹲下来,捡起那个盒子,打开来,发现是一叠照片和信件。
“阿婆,这个可以给我吗?”严微问。
阿婆看了一眼:“你拿走吧,这也卖不了几个钱。”
严微轻声道谢,然后把那个铁盒子揣在怀里,将仍在低声咒骂的阿发抛在身后,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打开盒子,小心地将其中的纸张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开来看。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阿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孩,她留下了几封书信和数篇日记,那上面的字迹看起来颇为娟秀,文笔也不错。也许阿芳本身也曾是一个殷实之家中受人疼爱的女儿,只不过动荡乱世,得以苟全性命已经很不容易。此时也无从探寻她的身世,只能感慨命运多变,不知何时灾祸就会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
几封书信是阿芳写给家人的,显然是从来都没有寄出过。那几篇日记记录了她的日常经历,多数是哀叹时运不济上天不公,不过其中有一篇引起了严微的注意——那一篇中,提到了小吴。
“没想到跟小吴熟了以后,她话好多。”阿芳这样写道,“她说自己有个哥哥,很小就来上海打拼,之后失去联系,再也没见过了。她被父母卖到上海,辗转来到宋奇这里,说她的哥哥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我心想,屁嘞,她哥哥怕不是早就把她忘记了,还做什么梦!”
严微继续读下去,发现过了几日的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小吴晚上说梦话,早上起来我问她,说是梦见了哥哥。我说你哥哥到底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小吴犹豫了半天,眼睛里还流着泪,终于肯告诉我,说是叫吴超。”
看到此处,严微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种种迹象表明,小吴应该就是超子的妹妹没错。接下来,就是要看有没有办法从韩老板那里把小吴弄出来了。至于是动用文的方式还是武的方式,那就要看韩老板是不是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