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了吸鼻子,快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尽可能抹去那些刺痛的泪痕。
“让我们不要在这里空耗时间了,”阿加佩硬起心肠,还是选择偏过头去,不看这个为他俯身的男人,“夜深了,请回吧!因为我也要回去了,还有家人在等着我。”
他不能就在这里做出决定,选择轻率地原谅或是不原谅。他们都太激动了,杂乱的思维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花园,心荡神驰之下,此刻做出的抉择,必定会在日后反悔。
杰拉德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把阿加佩多留住一会儿,但听到那句“还有家人在等着我”,这就像当头挥下来的一棒,打得他浑身无力,失去了全部争取的勇气,禁不住地弯下腰去。
“……那么,就请您允许我留在这里,多待片刻的时间吧。”他用双手捂住脸,遮掩着痛哭的痕迹,声音嘶哑地说,“一来是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心灵上的伤痛,也反映在躯体上;二来,我宁愿我就跪在这里,目送您远去的身影……这已经强过之前我熬过的成百上千个深夜。”
阿加佩一言不发,他转身离去,匆忙得像是身后有人在追逐。他一口气跑到了再也看不到黑鸦的地方,最终还是慢下脚步,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
黑夜寂寂,只有一点烛火,孤独地照着他身前的空地。
他低下头,沉默片刻,快步走进宫门,走向他在这里的家。
面对赫蒂太太的关切,还有莉莉执着的追问,阿加佩只是微微笑了下。他先告诉莉莉,自己在花园遇到了她一心好奇着的公主殿下,只不过忘了准备她要求的花,还好公主允许了下一次的会面。在莉莉心满意足,快乐地笑着蹦来蹦去时,阿加佩面对赫蒂太太了然的神情,低声说:“黑鸦来了,他……他和我见了面,说了些话。”
“那么我猜,他一定和您道歉啦?”赫蒂太太会意地压低声音,“如果他还是那副死人样子,您也不会是这个反应。您不光要火冒三丈,狠狠骂他一顿,说不定还要拿铲子打他的脸哩。”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脸上很勉强的笑容都消失了。半晌后,他轻声说:“他跪下来,流泪恳求我的原谅。”
“他说他为自己的愚蠢和冷血道歉,那时他的脑子还不清醒,他……他永远爱我。”
“哦,”赫蒂太太按住心口,低声惊呼,“我的天父,这可真是……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阿加佩心乱如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谅他,因为我心里有种预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您担心他还有别的事瞒着您。”
阿加佩点点头:“没错,他确实认识杰拉德·斯科特,他也坦然地告诉我那是个畜生,可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隐情。是的,黑鸦爱我,但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做着如此激烈的表白……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事,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打第一眼起,我就看出来了,他和您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好先生。”管家太太长叹一声,“您呢,善良,慷慨,还有一颗金子做的心,它们是这世上少有的宝贵财富,总会吸引来一些奇怪的人,不管那是不是出自您的本意。而他呢,坚决,冷酷,说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这当然也算一种稀少的品质,只是他这样的人,通常要在手里抓着燃烧的火把,谁靠近他,他靠近谁,这火就要将谁烧死……我说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啊,先生,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但那种毁灭性的爱情故事,见证过一次就够了,更别提亲身经历了它,那是要折寿的呀。”
对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话,阿加佩无言以对。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心中默默地藏着期盼的念头:杰拉德,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地位才能平等,我们的心灵才能坦诚相待呢?
……可惜,这注定是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而他这一生似乎都注定要与斯科特人纠缠。就在主教告诉他,杰拉德·斯科特早已在权斗中落败,被狮心女士监|禁的时候,他同时知道了黑鸦的真实身份,因仇敌落难产生的快慰,转眼就被挚友背叛的真相所击溃。
女管家所说的“毁灭性的爱情故事”,在他短暂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两次,第一次言不由衷,给他带去了终生遗痛的伤痕;第二次固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残酷,可也让他直觉般地预知到了背后藏匿的狂风暴雨。
“还是睡觉吧,先生,”赫蒂太太叹了口气,“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急着去想了。我一个人的考虑到底是有限的,假如您能征求另一位更有智慧,更有主见的人,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哩。”
这天夜里,阿加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接到了胡安·丰塞卡的传召。
等他走进主教的书房,主教已然屏退了众多侍从,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坐在书桌背后,专心致志地盯着一面航海地图。
“来了,”老人随意地招呼,“坐吧。”
他刚刚坐下,椅子还没坐稳,胡安斜视着他,花白的眉毛耸动着:“所以,奴隶?”
阿加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什么?我、我……”
他磕磕绊绊,心里知道,他昨夜和黑鸦的谈话,说不定早就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主教的耳朵里。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见识的小乡巴佬,但口无遮拦也要有个度。”主教严厉地说,“今天是我听到了,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添油加醋,让陛下也听到,就不是这么好处理的事了!”
顿了顿,他摘下眼眶上的放大镜,疲惫地揉着自己的鼻梁。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葡萄牙的尊贵大使,曼努埃尔一世的宠臣,昨天晚上可给您发了好一通疯哇,我听说他虔诚地跪在您脚边,抱着您的膝盖苦苦哀求……毋庸置疑,这恐怕是任何一位教宗,任何一位国王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