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身上清透水液泼落,若绽开的裙摆,它面上大概是嘴的地方张合了起来,声音却是从整株神树的各个角落发出的:“……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声音不再是柔婉的女音,似万万千不同的人口舌相叠,稚气与沧桑并存,清朗和粗粝同生,三途空间无垠,回音不知从何而来,切切地缭绕耳畔。
以前那个与天道代行者做交易,自信想要掌握三途轮回的容砚,如今在这广阔之所被同化为了木枝,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与声音都回忆不起来了。
“有东西落在了这里,自然是要回来取的。”岳初晓抱着浮生,语气平和,不像是面对旧敌,更像是与故友闲谈,“二十多年了,你应该发现了,哪怕是借三途川水取走我的灵力,用它来驱使那份位格,都不能让你成为你想象的哪种‘神明’。”
容砚化出来的木人面上在蠕动,似乎试图通过岳初晓的人身来回忆出自己的长相。短暂的沉默后,她将面部重归光滑,生疏地召出其他枝条编织成座椅,端庄坐下,依然仪态优雅:“你把位格给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料到了今天?”
三途神树在她身后巍然挺立,川水静流,一如此间神灵平静的心绪。
同样的座椅容砚也给了岳初晓一把,就浮在他身侧。岳初晓看她的状态,知道了此次来访不必动武,收起浮生与她相对坐下,摇了摇头,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他当时只是想摆脱天道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即使预料到了三途容纳不下这尊不被法则认可的神明,也不清楚她会以什么方式结束这场意外的登神。
可能是被神树吸收尽意识化作养分,如果容砚意识坚韧,那也可能是因为打破了三途法则而与寄生的神树一同虚弱,直到新的神树诞生,承担三途秩序。
即使容砚在三途找到了真正可以成为神明的平衡点,在岳初晓带走没有被同化完全的三途幼枝藏在人间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会被纯净的新生神树取代。
法则之外,有许许多多延展的可能性,但无一例外,全都通向如今的结局。
“借了你小天道的光,我才能在飞升劫中活下来。”容砚慢慢找回了为人时的语调,听不出她相信与否,“我侥幸与三途神树相融,妄想着进一步成为掌控世间生灵轮回的‘神’。”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位格不够,所以才和神树相融缓慢,摸不到轮回的所在。”木人的双手摊开,在岳初晓面前生出一朵绯红的花来,但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顷刻就化作了飞灰扬入川中,“但后来,你带走了期缘,给了我所有的位格,三途树的一切都为我所用——或者说,我即是它,它即是我。”
容砚“看”那些飞灰飘散:“然后,我明白了为什么神树没有它的意识。”
神树所感即她所感,神树所历即她所历。天下生灵诸多,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魂魄归入三途,经由神树洗去因果重归世间。于是容砚时时刻刻识海中都挤压着谁与谁的一生。
无法停止,无法拒绝。许许多多蝼蚁般的平生日积月累,因果堆积,终究在某一天足以让容砚在不间断的冲击中忘却本我。
外来的魂魄,哪怕是半步踏进飞升境的人,都经受不住三途神树所要承担的因果。岳初晓安静地聆听她不知压抑了多久的倾诉,好似看见了那抹红裳自从容应对到逐渐崩溃的过程。
“你说,我们这些在法则之外的篡权者,结局是不是一样的。”她问岳初晓,“你是天道制作的代行者,假设当初我直接在雷劫中变成了灰,没有拿走你的一半位格,你是会一直作为天下之主践行天道意志,还是同我一般抵抗不了法则而消亡,回归秩序?”
岳初晓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说:“我们都没有选择。”
容砚被裹挟着进入三途融入神树,他被法则牵引着更替天道,无论他们选择什么样的道路,终究都会指向一个终局。
容砚笑了起来,三途亿万留过因果的魂魄的痕迹在她身上随着她一起发笑,恍若哭泣。
许久之后,木人才平复下来:“那棵小树该回来了,我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你撑不住了。”
她纠正:“是神树撑不住了。”
它即是她,两者并无区别。岳初晓没有纠结于这点:“还有多久?”
“到我被三途川水浸没,死树会化作养分,滋养新树。”容砚答非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