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日,晴。在这个乡下的日子不能说十全十美,但也称得上是舒心适意。清晨,我被窗外活泼的鸟儿吵醒,它们叽叽喳喳的,就好像在不停催问我,‘亚伦先生,您的人物传记写得怎么样啦?’‘亚伦先生,您的写作有什么进展了?’……啊,这些小东西,真叫人头疼!
“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我祈祷自己有足够脱颖而出的口才、实力,当然,还要加上那么一点至关重要的运气,倘若我的文字能得到贵人的赏识,获得他的资助,摆脱我目前穷苦潦倒的困境,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咱们这位好子爵老爷,先是对我说了句‘您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尝试您的创作’,然后,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上几句访谈,就被他凶神恶煞的贴身男仆吓走了……唉,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世事终究无法尽如人意……”
“亚伦先生,您怎么呆呆地坐在这里?”女佣抱着牛奶罐路过,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毒的太阳,就是渔夫也不会选在这会儿出海,当心把您城里人的脸蛋晒化啦!”
“……哦?哦、哦!”亚伦晕晕乎乎地抬起脸,他一摸头顶,果然都晒得烫烫的,脸上也晒出了一片红痕。
“快进去吧!”女佣半是好笑,半是同情地大声说,“当心第二天头疼!”
年轻的记叙者这才回味过来,自己似乎又做了件傻事。他急忙站起来,窘迫地带着自己的笔和笔记本——当下的时候,这两样可全是稀罕东西——退回到了屋檐的阴影里。
他喘了口气,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重新拾起被打断的思绪,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动起笔来。
“……刚才说话的,是这里的佣人。这姑娘叫罗莎,壮得像头小牛犊,也没读过什么书。她可能粗鲁了些,说话不客气了些,但心肠还是蛮好的,换句话说,这栋宅邸里的人都还不赖。跟他们在一块儿,不用虚与委蛇,用繁文缛节来回客套,像在我父亲那里一样……谁知道呢!总之,我敬爱的父亲见了这里的人,一定会鄙夷地冷笑上一阵,再对我说,‘亚伦,你就适合跟这样的下等人待在一块儿’……
“算了,不愉快的事,我也不必浪费笔墨,还是让它随风过去吧!
“刚刚我说到罗莎,是的,这姑娘一把力气,又大嗓门,脸蛋红扑扑的,像个饱满瓷实的熟苹果……嗯,呃!像她这样的佣人,子爵老爷的宅邸里还有很多,我就不赘述了!重点是,这儿有一些我应当细细刻画的关键人物。就算不去溜须拍马,用谄媚的笔锋去奉承,他们本身就拥有的传奇故事,也值得一个作家磨秃笔头,用光瓶子里的墨水。”
“亚伦先生?”
听到这个声音,亚伦急忙抬起头来,不远处,庄园的女管家正笑着看向他。
“天气这么热,您在外面干什么?请进来吧!屋里有冰着的水果,吃了再写也不迟。”
天气炎热,一听见有冰凉凉的水果,亚伦的口腔便情不自禁地分泌唾液。他赶忙回应:“好,好。真的谢谢您,管家太太!”
十分钟后,他含着酸甜的葡萄,在散发冷气的水培花罐旁边坐下,继续写他的传记。
“那就是子爵的女管家赫蒂。
“毫不夸张地说,她也是整栋宅邸的女主人。她没有结婚,没有儿女,据说子爵差不多就是她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就像所有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一样,她胖乎乎的,整天也笑眯眯的,活像一个拿黄油、果酱和面粉填充起来的人。啊,圣母保佑,她的心胸和看上去一样宽大,每个拜访子爵庄园的客人,都受着她的照顾,其中自然包括我。”
他停下来,用笔杆搔了搔发际线。
“据我观察,女管家的一天不算忙碌,平时,她是清清闲闲的赫蒂太太,可一到了宴会季,舞会季,那可就大不一样啦!那个时候,她仿佛整栋庄园的女王,一刻不停的发号施令,从宴席的菜单,到赴宴与邀请的名录,再到家具装饰的布置,佣人们的制服,还有莉莉小姐与子爵老爷的礼装……没有一样是不需要经过她的手的。她的话就是法律,是圣旨,不遵从的人须得倒大霉,她腰间叮当作响的金库钥匙,可比国王的权杖还有威严。
“也正是因为这个吧,方圆百里的裁缝,家具商,金银匠……全都以跟她搭上了话,得到她的认同为荣。嚯,她只要在会客厅里安置了一个新风格的花瓶,一尊崭新的小雕像,用不了两三天,它们的同款就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所有乡绅富商,所有地方官员的会客厅里。这种程度的号召力,我也只在那些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晚宴上见识过啊!”
记叙者写得入神,没有注意到果盆旁边微小的动静。起先,他还以为那是大胆的老鼠,来人类的食物边大快朵颐来了,但又写了一会儿,亚伦才恍然醒悟:子爵的洁净府邸,怎么可能出现老鼠?
多少有些好奇,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这一眼,令他惊恐地喘着气,猛地直起了身子。
——旁边站的不是别人,正是莉莉·丰塞卡,阿加佩·丰塞卡的掌上明珠,哈特谢普苏特号的女主人,塞维利亚的百合花。
此时此刻,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骑装,浓密的黑发系在脑后,仅是简单地别了一枚钻石发卡。她手里捏着几颗葡萄,正一边眺望门廊外的远方,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
她的姿态毫不优雅,更称不上什么“闺秀礼仪”,粗野如同男子。然而,她是莉莉·丰塞卡,她只要存在,本身的光芒就足以照亮这个世界了。
亚伦瞠目结舌,只顾呆滞地盯着面前的人看。莉莉吃完葡萄,拍了拍手上的水渍,忽然皱着眉头,朝他转了过去。
“喂,你看见我爸爸了吗?他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吗?”
听见这个问题,亚伦火速蹦起来,无措地揪着自己乱糟糟的衣领。他先慌里慌张地找了一圈,等确定她是在对自己说话时,这个可怜的人顿时晕头涨脑,满脸通红,差点就这么昏过去。
“我、我……”
莉莉挑起眉毛,耐心地等待他回答。
“我……子爵老爷早上就出去了,他,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莉莉撇了撇嘴:“好吧,知道了。”
她转头离开,亚伦搜肠刮肚,又想起来什么,急忙喊道:“他,尊贵的小姐,您父亲是跟黑鸦先生一块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