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他们沿着宇治川散步,过了兴圣寺,林原爱看到宇治十贴的雕像,笑道:“那是薰和浮舟吧?怎么看着很相互依恋的样子呢。总听人说《源氏物语》是早千年的《红楼梦》,我可是不能认同的。哪怕别的不说,只说男女情爱,宝黛间惺惺相惜、愿生死相随的知己之情,光源氏又是怎么能相比的呢?他一生在追求什么呢?紫,藤壶,桐壶更衣。藤壶是桐壶更衣的影子,而紫又是藤壶的影子,真是可怜。如果说这份爱是梦幻的,这份梦幻竟然要归结到对母亲的依恋,发展为对庶母的渴望,最终劫走幼女,又真是可哀。薰和匂是光源氏的两个分身吗?薰竟也被称为老实人呢!作者明明是个女性,却像神明一样仰望着这些公卿皇族,这样的卑下心态让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多少下流不堪的事也被她美化成了风流韵事,变得可羡可叹起来!”
高山信介只是一笑,说:“不过读个趣味罢了。”
林原爱又道:“日本物语小说里几乎没有我喜欢和佩服的女性。《竹取物语》,一个拼接奇怪的神话故事。《落洼物语》呢,备受欺凌的长女在使女的帮助下与贵族结合,成为夫人,压倒了娘家,最后又宽宏大量地宽恕了。哎,这苟且偷情的味道可太重了!《伊势物语》,唔,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怎么这些物语里的女性都没有人格呢?”
高山信介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读的?”
林原爱顿了一下,道:“高中。那时候日语不是很精通,读的是译本……”
“空了再读读如何?我那里有不错的抄本。虽然是比不得唐土的道德经,或许是不值得再读吧。”
林原爱知道高山信介这是在讥笑她不曾读过原文便大发议论,遂抿嘴笑而不语。两人步行至宇治桥上,林原爱展目望去,觉得此处风光不输于京都岚山渡月桥,叹道:“紫式部为什么总将宇治写得这样悲凉,反复渲染宇治川水的凄厉呢?她是否来过此处?难道只要离了京都,其他地方便都是荒野乡下、一文不值么?”俯视着桥下奔流的川水,想到浮舟、薰、匂三人的纠葛,笑了一下,道:“也许我也是该跳这宇治川的吧!”
高山信介在旁定定看了她几秒,方说:“何必自比?那两个男子,有什么可值得犹豫难决呢?一个比一个轻薄。哪个真心待过她?不过是她当做情妇玩弄罢了。那女子反倒纠结自戕,也是愚蠢至极。他们在她死后,还不是照旧寻欢作乐。真是死不足惜了。”
林原爱也笑了笑,道:“可不是吗,从桥姬开始,便是薰和匂的猎艳史,一如当年的光源氏。之前的不论,单是浮舟死后,明写匂为转移哀思,不断与别的女子纠缠,便是薰,也是马上移情大公主、小宰相君、宫君诸人,还多次表露心曲,道从无意娶浮舟为妻,只将她当做温顺的情人。在知晓浮舟与匂的情事后,想的也是将她让与匂,不与相争,或装作不知。而浮舟反忧扰致死,皆以为两人深爱自己之故。可这两人,哪有深爱她呢?薰只是将她作为大君的替身,而匂更是见色起意,一次见不得手,竟追至宇治来,连她的身世名字都还不知晓呢。”
“所以说,这些男女游乐之事有甚可叹息的?”
“这可不是我要说的吗?《源氏物语》在我读来是很浮薄的,甚至是不具备美感的,诸多情节令我深为厌恶,不配被称为爱情。”
“何必以为他们间是爱情?——你认定的爱情,你自己实现不就可以了?”
林原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说走不动了,要高山信介背她,高山信介也不多话,蹲下身将她背起来。过了宇治桥,走过紫式部雕像和梦浮桥古迹碑石,林原爱看着沿岸樱花树嫣红的叶子,道:“想来此处春来赏樱也是不错的吧?也是一处盛景呢。”
高山信介不置可否,只说:“春天同你一处来赏就是了。”
看见前面川水中的橘岛,林原爱想到浮舟一节中,匂夜里与浮舟私会,将她偷带出宇治山庄,渡船至这橘岛,因匂不忍将浮舟让与别人抱,而亲自抱她下船,便引得旁人诧异,道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这般厚爱。林原爱说要去这岛上看看,高山信介便背她从橘桥上岛。时至黄昏,林原爱坐在橘岛的长椅上看日落,侍从送来一把古琴,高山信介席地而坐,将长琴置于膝上,低首信手拨弹。
听闻铮铮之音,林原爱诧然回首,高山信介弹毕一首,方道:“你不是恋慕着公卿贵公子么?”
林原爱笑了,她不懂音律,但觉得高山信介的琴音里的铿锵有力要远大于空灵缥缈。
高山信介观她神色,收起了琴,道:“我这又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林原爱笑道:“我觉得你更适合用剑。”
高山家族其实并不是公卿家出身,而是武家,高山信介也十分鲜明地继承了武家特征。林原爱突然想到,高山信介应该是有乳名的,便好奇地问道:“你的乳名是什么?”
不想一向对她知无不言的高山信介背脊僵硬了一下,随即迅速回答:“我没有乳名。”
“不,你们元服前都有乳名的。”
“我一出生就有名字了。因为我是嫡子,而且我身体健康,不担心夭折,所以满月就给我取了名字。”
她还是不相信:“是吗?那我去问一夏,还有千口。”
高山信介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名字:“犬丸。”
“……”
“不许笑!”
林原爱还是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问:“为什么叫犬丸?”
“因为我的属相是犬。”高山信介咬牙回答,警告道,“自我三岁起,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犬丸、犬丸、犬丸,”她却是念了一遍又一遍,“你是犬丸。”
就像是故意逆着摸老虎的毛,可林原爱知道,这只老虎是不会对她发怒的。果然,高山信介虽然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到底也没有对她怎么样,只说:“我这一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在你身上了。”
林原爱尤不知足,还笑盈盈地说:“我们这才在一处多久,你就把这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光了,再过段日子,可怎么样呢?”
“我只要这辈子和你相守,管他十八辈子后是什么样子。下地狱又何妨?”
林原爱低声道:“你也是个不怕天打雷劈的。”
深秋时节,日落后天迅速地黑了,一轮明月升了上来。林原爱靠在高山信介肩头赏月,不由得又想到浮舟与匂也曾在此处赏月,还道轻舟橘岛结长契,宛如绿树永深青。从前读到匂第二次见浮舟就强取她,浮舟却对他生出爱恋之心,很不能理解,直到她遇到高山信介,才明白有些激情确实是难以抵挡的。
下岛时高山信介便不从桥、而是引了船来,他也抱着林原爱下船,林原爱便知他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了,不禁莞尔,依在他的怀中,木船顺着宇治川水向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