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榕正巧在此刻抬起头,直直迎上皇帝的目光。而她的余光中,则是看见皇后的脸。皇后此刻正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手指紧紧的揪着身侧的凤袍,泪珠大颗大颗的从脸颊上滚下。她几乎是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可皇后虽然是在哭,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动,纪晚榕能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悲伤,可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嘴角甚至都没有往下撇。也不知道她是听到了谁的哪句话,才共情至深,伤心成了这副样子。又或许是怜惜自己的儿子,即将和离?纪晚榕不知道。她是第一次仔细的观察了一下皇后的面相,皇后的五官长得很好,其实跟墨桀城有些相似,宽厚大方,却比墨桀城少了一些凌厉,是标准的国母之相。却也是仅此而已,除了这个,纪晚榕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其他的东西,看不见她的过去,也看不见她的未来。纪晚榕正观察着皇后脸颊上一颗颗滚落的泪珠,心中有些疑惑,却听皇帝的声音逐渐的响起。响彻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既然长公主都这样说了,朕也不愿意管你们了。”“朕给你们一月的时间,一月为期,在这期间清辉县主可以自行回娘家,若是过了一月,清辉县主还是坚持,那便和离吧。”皇帝的话,就像是最后的审判,让纪晚榕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到了地上。她缓缓的松了一口气,浑身一下子像是轻盈了不少,可心里却没有感到很轻松。而墨桀城听到这个消息,仍旧是直直的挺着脊背,浑身僵硬的犹如木头。他缓缓闭上猩红的眼眸,一滴晶莹的泪珠便从他的眼眶滚落,滴在红色的地毯上,绽开小小的水花。纪晚榕谢过恩后,便不愿再看他,而是搀扶着长公主,缓缓走了出去。在走到墨桀城身边的时候,墨桀城突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纪晚榕以为墨桀城还是要对着她苦苦纠缠,可墨桀城只是拽着她的衣袖,低低的说了一句。“对不起。”纪晚榕的沉默的看着他,没有回答,直到墨桀城自己松了手,纪晚榕才沉默的走了出去。长公主在快要迈出大殿门槛的时候,又缓缓回头。看见原本在大殿中的很多人都向外走,只有墨桀城笔直的身子还跪在原地。她叹了一口气,叫纪晚榕在门口等她一会儿,又赤足重新走了回去,走到了墨桀城的身边,伸手抚了抚他凌乱的鬓角。墨桀城才缓缓抬起头看她,随着他的动作,泪珠不断的从眼眶滚落,长公主看见的就是他通红的眼眸。惶恐,无助,就像是一只小兽。那脆弱的模样,一如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赤足跑到自己怀里的样子。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长公主又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知错了吗?桀城。”“知道错了就代表可以从头再来,人要朝前看。”墨桀城听着,嘴角缓缓朝着她勾起了一抹笑容,那笑容简直是比哭还难看。长公主说完这话,便再没有说什么,缓缓走了出去。等纪晚榕走远了,墨桀城才缓缓站起身子,转过身往她的方向一望。随即便摇了摇身子,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脸色煞白。砰得一声。“哎呦喂!来人啊,叫太医!快叫太医来医治王爷啊!”墨桀城知道自己还是王爷,知道自己病了还能有人医治,可医治他的,再也不会是那个人了。他昏迷之前,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叫他的五脏六腑是搅碎了般疼。墨桀城这边的事情,纪晚榕不知道。纪晚榕只知道皇帝终于准许她回自己的家了。她跟着长公主一起出门之后,将裙摆上的衣料扯碎了,亲手给长公主包上了脚。北厉民风保守,女子和离便是天大的难事了,而女子的脚,便代表着女子的贞操。而长公主今日为了她,脱簪请罪,甚至是赤足、冒着被贬为庶人,被天下万民唾骂的风险,为她请求和离。长公主已经为了他们兄妹考虑周到,给兄长安排了官职,足够抵消她承诺治疗维珍郡主了。她甚至都还没有开始治疗……她何德何能啊!马车上,纪晚榕瞧着长公主苍白的脸,张了张嘴,又呐呐说不出话。长公主瞧着她眼眶红红的模样,没有说话,便将她的头捧到了自己的胸前,紧紧的抱着。“长公主,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今日实在不必拿自己的名声……”纪晚榕的话还没有说完,长公主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目光慈爱的就像是在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榕儿,你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难受。”纪晚榕一怔,随即眼眶马上就红了起来。她趴在长公主的胸口,感受着她传递而来的温度,建立了几个月坚强的心房,在此刻完全的崩塌了。她先是轻轻啜泣,惨白的唇瓣不受控制溢出呜咽,随后浑身都抖了起来。纪晚榕觉得自己好累。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一个人来了这里,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每一天都过的实在凶险,每个人都要对付她,每个人都要伤害她,每个人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每个人都想要她的性命。她想家了。纪晚榕在长公主的怀里哭得睡着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谢宅,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床榻上。但是这一夜的她睡得很安稳,不是因为疲倦而睡死过去,而是一种睡在家里,睡在臂弯中的安稳。她今夜梦见了妈妈。梦里的妈妈没有上那一趟飞机,再也不是一张完全模糊的脸,纪晚榕清楚的看清了她的样貌,她和自己长得很像。她教会自己初潮的时候如何使用卫生巾,教会自己应该怎么样看待爱情,教会自己要有不被爱和不被选择的勇气——只要你足够爱自己。她会对自己说。“榕榕不怕,妈妈在这里。”她永永远远的陪在了自己的身边。纪晚榕梦中的泪水打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