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以龄却不知道顾丛嘉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许明娴命令日夜兼程,因此一行人马比预料更早地到达京师,忧心如焚的乔以龄告别了许明娴便径直回家。
偌大乔府此时却鸦没鹊静的,只有些庭前院后洒扫的丫头婆子见了乔以龄,直起身叫了声“小姐”。乔以龄急问:“老爷夫人呢?”话音未落,便见带着以祯的王妈匆忙从东厢房出来,见了乔以龄便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叹道:“小姐可回来了!”八岁的以祯一头扎进姐姐怀里就嗷呜开了,乔以龄一手搂着抽抽搭搭的弟弟,一边听王妈絮絮道:“夫人这几天整夜睡不着,天天挺着大肚子带着重礼去拜访京城各家世族,指望他们能给舅老爷说上话。白天见不着人影,晚上回来就枯坐一整夜,也就老爷能把她劝得略睡一会儿……”
乔以龄尽力不让焦虑显露在脸上:“顾府现在怎么样?”
“您可别说了,顾府……”王妈摇头叹气,“顾府已经被查抄了,顾府的人全被软禁在里面,老太太、舅太太,全跟人犯一样被圈起来看得死死的。昨天夫人让我去顾府给里面人送点吃的喝的,门口守卫愣是不让送!也就老太太那喘疾离不了药,我才能每天给老太太送点必需的药过去,还只能按每天的用量送,其他东西一概送不进去……喏”,王妈指指桌上的食盒子,“今天送的又被挡回来了。”
乔以龄上前将食盒子拎在手里,转身就往外走,也不管王妈在背后连声叫着“小姐去哪里”,到门口牵过一匹马来,认蹬上马,往公主府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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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以龄本是想去搬端穆长公主这个救兵的,但她却不在府内。许明娴听她简单说了一下情形,二话不说就同她一道直奔顾府。
才不过几天时间,顾府现在已经全然陌生了。乔以龄停下步子茫然四顾:顾府大门上用朱砂大红笔醒目地画了一个叉,一把大铜锁锁在门上,持兵戈的守卫们跟尊铁塔似的屹立在门口,一片肃杀之气,行人远远望一眼便避之不及。门口的梧桐树此时已到落叶纷飞的时节,黄叶打着旋儿卷入瑟瑟秋风,越发显得顾府门前荒凉凄清。
许明娴接过乔以龄手里的食盒子,径直上前向守卫道:“我是宁安郡主,皇上的亲外甥女。”
守卫们便向她行礼。
“各位辛苦了,”许明娴亮亮手里的食盒子,“官府给送的饭,各位心里想必都有数,那残羹冷炙的怎么吃?何况里面还有老人。就麻烦各位,帮我把这食盒子递进去。”
守卫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显出为难。一个领头的说道:“郡主不要为难我们,实在是上头给的指示,我们不敢担这个干系。”
许明娴道:“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与你们无关。”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那守卫就是不让步,许明娴恼了,怒喝一声:“大胆!上头开罪不起,里面的人就是你们得罪得起的?里面是我宁安郡主未来的婆母!她还是顾相夫人!”
“放肆!”有人在身后怒斥一声,“给我把她拉走!”
乔以龄一惊,回头望去。
穿着素净的端穆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扶着丫鬟的手站着,一双酷肖许明娴的杏眼此时盈满怒气,紧盯着此时同样怒气冲冲的许明娴:“是不是我平时太娇惯你了?越发无法无天了,跑到这来闹事!”
乔以龄倏然心凉了半截。她本想着端穆长公主念着儿女亲家的情分,总得出手相援,而眼下看来……
许明娴急道:“母亲!”
端穆长公主一挥手:“来人,把郡主带回家!不许她再出门!”
许明娴本就红润润的小脸此时气得更红,一跺脚,怒道:“我自己会走!”一转身,噔噔噔就朝和端穆长公主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群从人急匆匆跟上来。
乔以龄立在原地,看着端穆长公主一行离开,只觉得心一点点沉入深渊,勉力提步时越发觉得脚步虚浮。栖云和王妈、徐妈匆匆忙忙赶来,大老远就看见乔以龄在原地痴痴茫茫打转,徐妈忙上前一把搂住,轻轻摇她:“小姐这是怎的了?”
乔以龄抬起头,望着高大的梧桐树仿佛不胜秋寒般在风中战栗着,喃喃道:“昨夜西风凋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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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朝庆元三十二年深秋,右相顾炳与其妻阮氏以谋逆之名被处斩。
这个消息不啻于平地惊雷,无论是朝堂官场还是市井坊间都受到了震动。有的赞美皇帝宅心仁厚,大臣谋逆却不株连九族,只惩办首犯,已经很宽大开恩了;有的始终对顾相谋反一事不敢置信,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偏偏今年秋冬之交又比往年格外冷些,还未立冬,黎都就纷纷扬扬下起了第一场小雪。于是街头巷尾身着冬袍的行人便有立在茶楼酒肆的屋檐下搓手跺脚取暖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咳,今年冬天这么冷,过冬的柴火还这么难买,也不知怎的了……”
“都是最近朝廷里那起子事儿闹的!我侄儿在兵营里当值,薪俸都两月没发了。要是顾相他老人家还在,何至于现在这样?”
“新任的沈相没听说有什么政绩啊……”
“哼哼,”另一人摇头摆手,一声冷笑,“政绩算什么?我听我侄儿说,人家沈相就是靠了瑶华宫里那位才一路爬上来的,裙带子长着呢!”
“嘘,不可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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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外界此时的纷乱不同,乔府此刻的氛围却很安谧。温暖如春的室内,炉火一明一灭毕剥作响,金兽香炉中燃着宁心安神的沉香,透过窗户可看见室外雪花轻盈飞舞,仿佛隔窗也能嗅到户外带着清冽寒意的空气。
顾婉双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正安静地沉睡着。即便她此时闭着眼睛,也能令旁人惊叹于她绝俗的丽色——顾婉当年作为开国元老顾玄之女、顾炳之妹,身世自是高贵,又才貌双全,有着“黎都第一美人”的盛名,更兼性情清冷,便成了京城世家中一朵备受仰慕的高岭之花。
乔以龄此时望着母亲,思绪万千:自舅舅身陷囹圄,她第一次见到性子孤高的母亲去低头求人,周旋奔走于京城各大世族之间。她本就挺着个大肚子,身子骨本来也不算太好,几天车马劳顿之后,胎象便开始不稳,大夫严令她躺在床上好好休养,不可再承受车轿颠簸。乔君蘅自那一日起便闭门谢客,外来的人一概不见,严禁外边一切关于顾家的消息在府内传播,更绝不能让顾婉听到。于是这些天府里的人都达成了一致口径,但凡顾婉问起顾家的情况,一概回答“舅老爷和舅太太好着呢”。
而眼下……乔以龄苦笑:自己在听到舅舅舅母被明正典刑时,尚且险些控制不住情绪,差点让顾婉瞧出来。若是顾婉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不敢再想下去。
乔以龄蹑手蹑脚地起身,朝正在桌边做针线的栖云打了个手势,栖云便会意,自去厨房把热好了的饭菜一样样放进食盒子,回头吩咐小丫头彤儿道:“你去太太房里伺候茶水,若太太醒了,便告诉她小姐和我去顾府给老太太送药和饭食去了。”
彤儿忙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