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不久,从津轻传来急电,在河中找到了津岛的尸体。这是在他失踪的第六天。与他一起殉情的是一位29岁的女子。大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有些不知所措,无法判断真假。
“那家伙,可是19岁就开始自杀,已经十几年了啊。”
大家都以为,这个锲而不舍的自杀者的名字,是已经在地府里的名簿被勾销了的。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然成功了。
她陪先生去津轻参加津岛的葬礼,并与几个同门留下来整理津岛的遗稿。
在之前的半年里,她曾在先生家的聚会里见过两次津岛。穿着黑色的和服,消瘦的脸颊,深凹的眼眶,极悒郁的眼神,让人难以忘怀。他们还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谈论几篇新刊的文章,他的口气很沉稳,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颓废不堪。话后他邀请喝酒去,她摇头拒绝,说不会喝酒,津岛也没有强求,略略点头,就和其他几个同门一起出去了。
津岛的社会风评,显然是很不好的。人们对他的生活作风的关注和讨论,要远远大于他的文章和思想。甚至多半同门都对他颇有微词,连先生都多次出言相劝。
但他回不了头。或者说,他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极度的敏感和柔弱,纤细的心灵,就是指他吧。但却并不美,反而像是掉进泥淖里,所以他也憎恶自己。是否是因为如此,他总想要自毁呢?伤害了他人,他也感到痛苦不已,却无力救赎,在罪恶感里不能自拔。就像一棵树的种子,被种在了花盆里,随着成长,必然是要把花盆撑破的。这个比喻,放在津岛身上,也同样合适。
他们留在津轻的第三天,津岛的情人静子上门,她和津岛的妻子美知子其时都怀着孕。
“津岛,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呐。”同门的樋口忍不出低声发出责备,“让妻子面对这样难堪的局面。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还留下遗书说最爱的是妻子,这怎么能叫爱呢?如果是我,绝不原谅。”
林原爱低下头,默默无言。津岛身后还留下了巨额的债务,先生已经回京都召集同门筹款。三个孩子,都尚年幼。被家族除名,声名狼藉,津岛却只顾沉溺于酒精、文字和婚外情。
当前的社会,是不会原谅津岛的。如他所说,他是个极其缺乏生活能力的人,□□肮脏,精神罪恶,不断破坏着社会的法则。无论他的文字闪耀着怎样的光辉,都不足以抵消他这个人对社会犯下的罪行。也许,只有他的文字留存下去,这个名字才能期许得到后世的同情。
只是,明明是这样畏惧人世的人,为什么又总要与别人一起死去呢,为什么要组建家庭呢?难道,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渴望着与人世产生接触的吗?
遗留在她手里的稿子上写着:“总是无法放松的人,突然之间,遇见了拥有能让自己安心的力量的人,并开始追求,这大概可称之为恋爱吧,或更可说是寂寞的心情吧。”
心的某一处,不禁微微动容,她不也有这样的时刻吗?
从来不知道寂寞的心,当那个人在身边,好像就安定一些了。
——树下的少年,颊边的黑发随风柔顺地拂动着,常穿着磨旧的白色衬衫,身子单薄,左腿微跛,走路的时候便显得有些吃力。
无端端地让她有些在意。
他有一个只要她在心底里默念,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季节的全部盛大的名字。但他是谁呢?他看她的眼神,分明地在告诉她,她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那么重要的人,她怎么会忘了呢?想起他,她竟会心痛得落泪。而那个名字,明明就在舌尖盘旋。
——“怎么了?”梦中的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仿佛魔咒被破除,她吐出了他的名字:
“一夏。”
“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做噩梦了吗?”
“我梦见我不记得你了。”她喃喃地道,“梦里,我们成了陌生人……怎么会做这种梦呢?”
“也许,是才回来,还不习惯吧。”他轻声安慰。
“才回来?”她反问,环顾四周,仿佛又坠入梦境,望着自己掌心的回路,“我以为,我们还在台北。”
是过了很多年月了啊。来去无常的风在她心里呼啸。
“我梦见了先生,梦见了……”过去的岁月和死去的同门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