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自从开过家庭会议后,银生发觉三个儿子的变化很大。他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对林瑛说:“我们的三个儿子都懂事了。”林瑛说:“我也觉得奇怪,他们身上的少爷脾气,怎么一下都改了?”银生笑着说:“落难人家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早长志气,我受点罪也值得。”
海福自从那晚听父亲说,自己出生后差点被人家领养,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这天放学回家后,他悄悄问海光说:“你还记得我刚生下来时候的事吗?”海光点头说:“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还有些记得。”他吞吞吐吐问:“那么你还记得,爸爸和妈妈当初要把我送给什么人领养?”海光回答说:“是楼上周老师介绍的。那对夫妻来过家里一次,那个女的好像是周老师学校里的老师,她抱了你后,说非常喜欢你,决定要领你回去。”他眨了眨眼珠又问:“后来呢?”海光动情地说:“当我明白这件事后,天天跟爸妈哭闹,不许把你送人家。过了些日子,阿爹来到了家里,第二天就把你抱到乡下去了。”
听了大哥的话,海福一下万分激动,拉住海光的手说:“好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过一会儿,他又问:“你还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吗?”海光想了想说:“她比妈妈年轻,长得很漂亮。那个男的也很英俊,夫妻俩都是知识分子。”他接着又问:“那个女人戴不戴眼镜?她姓什么?”海光回答说:“好像是戴眼镜的,姓啥我不知道。”
海光感到有些疑惑,问道:“你问这些干啥?”海福笑了笑说:“我觉得有趣呢。”海光拍一下他的肩头,说道:“事情早就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起,爸妈听见了会不高兴的。”他点了点头,海光见时间不早了,赶紧出屋去,他要在父母下班前,把早上买的菜洗好。
海光走出屋后,海福一动不动坐在写字桌前。他脑子里此时又想起了,父亲前年领他去一个姓秦的女老师家里,让他去送信的情景。那天回家后,好长一段时间,他脑海里一直闪现着那位秦老师的影子,为那位失去亲人的秦老师痛心。同时他心里存有疑窦,隐约觉得那位秦老师或许与自己有某种关系,只是为了在父亲面前许下的诺言,不敢再提起。听了海光刚才说的话,他心里终于明白,那位不幸的秦老师,原来自己差一点做了她的儿子。他脑海里此时又闪现出,秦老师那张极度悲哀的脸来,想着想着,悄悄流下了眼泪。
银生下班回到家,进门后先习惯性地朝孩子的房里望一眼,发现海福坐在写字桌前,既不在写字,也不在看书,而是一动不动地在发呆,于是悄悄走了进去。他走到海福身后,伸手往他额头上摸一下,问道:“是不是不舒服?”海福惊醒了过来,摇了一下头。银生发现他脸上有泪痕,连忙问道:“是不是在学校里受到欺侮了?”他又是摇头。银生又问:“是和海荣吵架了?”他仍是摇头不语。
银生有点摸不着头脑,走到外屋问海荣和海霞说:“你们谁和海福吵架了?”海霞连连摇头,海荣说:“他刚才和哥哥在房里说话,也没听见吵架。”银生仍是不放心,来到正在洗菜的海光跟前,问海光说:“海福像是刚哭过,他今天怎么啦?”海光愣了一下,回答说:“刚才他还好好的,怎么会哭呢?”银生又问:“刚才他同你说些什么?”海光回答道:“他问我在他出生那年,是什么人想领养他?还问想抱走他的那个女人,她姓什么?戴不戴眼镜?我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听海光这一说,银生暗暗吃惊,立刻想起上次带他去秦老师家里的事,神色立刻冷峻了起来。海光一下子着慌,连忙问:“出什么事了?”银生摇头说:“没什么事。”接着说道:“你这个弟弟是机灵鬼。他太聪明了,你们都不及他。”
父子俩在说话的时候,林瑛下班回来,她问银生说:“今天怎么比我先到家?”银生说:“现在厂里乱套了,下午四点多钟,车间里就没了人影,我还是最后一个出厂的。”林瑛递给他二斤面条,说道:“别淘米了,今天吃面条吧。”银生接过面条,见海光已洗好了菜,于是让他进屋去,自己动手炒菜。
又是一个星期天,林瑛吃了午饭又要去侄儿家里。临出门时叫海霞一起去,海霞摇头说不去。林瑛说:“怎么长大了,反倒不听话了?”海霞嘀咕说:“每个星期天都跑来跑去,一点劲也没有,还是和哥哥在一起有劲。”银生说道:“她不愿去,别强迫她,你一个人去,路上也好快点。”林瑛脸上有些不悦,但是舍不得埋怨宝贝女儿半句。
林瑛出门后,海光拿了一本书,说是给同学送书去。海荣见海光出门了,也要出门去,银生对他说:“你留在家里陪着海霞,我要出去走走。”海荣说:“家里还有海福呢。”银生说:“我让海福陪我一起去。”海荣有些不高兴,但是只好留在家里。银生拿了这个季度的香烟票,要海福一起出门,海福心里高兴,挽着父亲的手臂一起出门。
父子俩走到楼梯口,恰好周老师从三楼下来,周老师招呼道:“你们爷俩出门去?”银生笑道:“这个季度的香烟票快要过期了,我去把它买了。”周老师笑眯眯说:“你家老三越来越文质彬彬,你和林瑛真是有福气。”银生笑笑说:“不一定呢,谁知道他们今后怎样?”接着问周老师说:“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后,学校里的教学秩序是不是好一些?”周老师说:“好是好了些,可是恢复不到以前的水平。”银生又问:“外面都在宣传上山下乡,学校接下来会怎样?”周老师压低声音说:“六七届和六八届的毕业生,一部分安排了工作,其余的都闲在社会上。现在大学不招生,高中也停办了,工矿企业又吸收不了这么多应届毕业生,让他们在社会上闲荡,社会压力也很大,你说还能怎么办?”
银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想到了马上就要初中毕业的大儿子。周老师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说:“你不用心急,等到海光毕业时,形势兴许会变化。”银生叹气说:“急也没有用,反正大家都一样,到时候再看吧。”俩人在分手时,银生又想起一件事,对周老师说:“我一直想问你,秦老师近来怎样?”周老师回答道:“说也可怜,她现在孤身一人。在学校里同事面前,还能强颜欢笑,回家后的孤单滋味可想而知。”银生摇头说道:“真是太可怜了,他们原来多好的一对恩爱夫妻。”说着同周老师分手。
同周老师分手后,海福拉住父亲的手,急急地问道:“刚才说的秦老师,是不是我去给她送信的那个人?”银生点了点头,他眨巴着眼珠又问:“我刚出生时,秦老师是不是抱过我?她是不是很喜欢我?”银生一下子愣住了,儿子的提问如此巧妙,只要自己一点头,他就能证实自己心里,对整件事情的所有判断。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实在是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已不同凡响。
银生犹豫了半晌,开口对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不是已经问过哥哥了?”海福被父亲说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银生抚一下儿子的头,沉重地说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当初家里确实遇到了困难,幸亏阿爹把你抱回了乡下。你在乡下这几年,阿爹、好婆和全家人,把你当作心肝宝贝,你比你的两个哥哥幸运,你说是不是?”
海福点了点头,银生又说:“以后别再问这事了,小孩子应当无忧无虑,集中精力学习,这样爸爸才高兴。等到你今后长大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他点头说:“我记住了。”但是过一会又说:“可是那个秦老师很可怜。”银生叹息说:“这是命运,我们想帮也帮不了。你如果想帮助她,也要等你长大了。”父子俩说话时,一起来到烟杂店,银生拿出香烟票,买了计划供应的香烟,然后问:“你想吃什么?”他想了想说:“买包话梅吧。”银生于是掏五分钱,买了一包话梅。
父子俩回到家里,海荣见银生手里拿着香烟,知道他俩去了商店,问海福说:“爸爸给你买什么好吃的?拿出来分了吃。”海福也不隐瞒,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话梅,数了数总共五粒。海福给海霞二粒,问余下三粒怎么分?海荣说:“先一人一粒,剩下一粒,我俩剪刀、锤子、布,谁赢谁吃。”
海福点头说好,让海霞做公证。兄弟俩立马划拳,海福出的是锤子,海荣出的是布,他哈哈大笑,海福连忙说:“这不算,要三局二胜。”于是再次划拳,海福偏偏又输,只得让他再吃一粒。银生数落海荣说:“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海荣笑着说:“愿赌服输才公平呢。”海霞替海福打抱不平,伸手拧了一下海荣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