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读者:以上是小说的引子。诸君倘若对后叙有兴趣的话,且听我把黄家之事慢慢叙来。
先说黄家祖居于此,男主人名叫纪元,生于光绪二十七年,即公元1901年。黄家祖上也是贫寒人家,在黄纪元的祖父辈时,家里只有二亩薄田,二间破屋和一条破旧的小船。
黄纪元的父亲是家里的独根,他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独根儿子的身上,很早就把他送出家门,拜本地的香山帮匠人学手艺。好在独根儿子吃得起苦,又兼聪敏好学,年纪轻轻就学得好手艺,成了颇有名气的巧工匠。他长年在外营生,足迹甚至到过皇城,经历过无数个年头,终于用积攒下来的银两,盖了现如今有九间屋子的宅院,又慢慢添置下几亩好田。
黄纪元的父母只生下二个儿子,黄纪元是家里的老二。兄长师从自己的父亲,也是一名巧工匠,不幸的是兄长在婚后第三年,在东山岛一户富绅家里营造楼阁时,不慎从高处坠下,最后一命呜乎,抛下了年轻的妻子,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女儿。
兄殁后,黄纪元想接替兄长,也吃匠人这碗饭。不料大悲之余的父亲百般不允,他告诫自己的小儿子:黄家的香火全靠你了,我替你找一门亲事,赶快结婚生子。你守着家里的这几亩田,千万别有非分之想,匠人挣的都是血汗钱,那是用性命换来的。黄纪元无奈,只得顺从父亲的意愿,操持着家里的农活,每天起早摸黑,虽苦不堪言,然未敢丝毫懈怠。
黄纪元后来娶柳氏为妻。黄家当时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有许多人上门来给黄纪元提媒。谁知黄纪元的娘没挑门当户对的,偏偏相中太湖边上的一个小山村,一个从小失去父母,由族里人养大的柳姓姑娘。
黄纪元的娘平时虔心礼佛,她是去寺里进香时,遇见那个柳姑娘的,攀过几次话后,认定她将来是自家的媳妇。黄纪元的父亲起初不赞成,可是黄纪元的娘主意已定,而且她还有一番自己独到的见解。她说人活一辈子,谁都有吃苦和享福的时候,那个柳姑娘把所有的苦都吃完了,余下的全都是福份了。何况柳姑娘长得端正,干活手脚勤快,心眼又好,黄家就要这样的媳妇来持家。
这话说到了黄纪元父亲的痛处,大儿子倒是娶了个富家千金,可是并没给家里带来福份,于是答应让人去提媒说亲,赶快让儿子成婚。
自从柳氏进了门后,黄纪元有了个好帮手,妻子贤惠又吃得起苦,侍奉公婆也尽心。黄纪元的娘没看错,儿媳不仅会持家,对乡邻也热心,在村里人缘甚好,没人不称赞她的。
黄家如今也算是儿孙满堂。长子金生在家种田,婚后有二子,大儿子海祥已九岁,小儿子海林今年五岁。在去年冬天里,大儿媳彩凤又生了个女孩,小女孩取名叫海珍。
黄家的次子叫银生,日本人投降那年去上海学徒,谁想到这个农户孩子在学徒生涯中,暗地里加入了地下党,解放后当上了国家干部。银生在上海安家,也有二个儿子,大儿子叫海光,二儿子叫海荣,一个今年五岁,一个才三岁。银生去年给父母报来喜讯,说妻子林瑛又有了身孕,今年春上又要给家里添喜。
黄家的三儿子宝生在部队上,是去年冬天参军入伍的,他要是不离开家的话,也该娶妻生子了。
黄家同村里人家相比,说得上是富足的。然而一家有一家的烦心事,自从新年以来,老夫妻俩心里一直不舒坦,先不说过年时少了去当兵的宝生,连银生一家也没有回来。银生一家不回来过年,是因为林瑛快足月了,生怕挺着大肚子,经不起舟车劳顿。细细算来,开春后的第二个月,林瑛便要分娩了,老夫妻俩等着银生来信,这几日急得心乱如麻。
这一日晚上,黄纪元收工回家,胡乱吃了一碗饭后,闷声不响进了里屋。柳氏收拾完灶台也走进里屋时,见房里黑灯瞎火,他坐在床沿上闷头吸烟斗,于是嘀咕说:“墨漆乌黑,哪哈弗点洋灯呢?”她摸黑找到火柴,点亮床头边杌几上的油灯。
黄纪元抬起头说:“今朝我眼皮直跳,阿会出啥事体?”柳氏接话说:“倷覅乱话三千唷。”接着对丈夫说:“我晓得倷是担心林瑛,放宽心么哉,林瑛又弗是生头胎。”
黄纪元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我叫海祥寄出信,银生应当收着哉。哪哈到现在还弗回信?阿要急煞人?俚再弗来信,我要去上海一趟哉。”柳氏劝丈夫说:“早点睏觉吧,讲弗定明朝就会有信,倷急煞也呒用啘。”她把帐幔从帐钩上放下,然后解衣上了床。
黄纪元躺下后吹熄了灯,干了一天的农活,他浑身疲乏,不一会就呼呼入睡。倒是柳氏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在想林瑛生头胎和二胎时,孩子一落地,银生就给家里报信,这次为何迟迟不来信?
她越想越惴惴不安,直到夜深才合上眼。不知哪个时辰,恍惚听见堂屋里有哭泣声,于是起身走出房间。
来到堂屋时,见自己的公公和婆婆,端坐在八仙桌两旁的椅子上,公公一脸肃然,婆婆在抹眼泪哭泣。她连忙上前问公婆,为何事伤心?婆婆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道:“好媳妇啊,黄家有难哉。”她听了不解,问婆婆说:“好端端人家有啥难?”婆婆啜泣道:“燕子窠落地,子孙有难啘。”她愈是不解,问道:“燕子窠勒房梁上,哪哈会落地?”婆婆这时手指房梁,说道:“倷看看[口圼]。”她连忙抬头,就在她抬起头那一刻,房梁上那只燕巢,忽喇喇从上面坠落下来,她连忙用手去接,不料脚下一滑,竟跌了一跤。
这一跤把柳氏惊醒,一骨碌坐起身时,见丈夫在自己身旁睡得正酣。她心头怦怦直跳,摸一下脖颈,早已是冷汗淋漓,重新躺下后,仍是心跳得慌。心想公婆去世已多年,虽偶尔也梦遇,但从未有过凶险之梦。又心想自己嫁到黄家后,深得婆婆放心,一家事务全由自己操持。婆婆今日托梦,莫非是警示自己?她越想越骇怕,再也无法入睡,熬过五更,听见鸡叫头遍,索性起身下床。
柳氏起床漱洗后,端盏油灯走进西屋。这屋子中央放着米囤,两边堆放着风车、栲栳、簸箕什么的。
走近最里处,四周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供桌靠墙摆放,桌上有佛龛,还有烛台、香炉。她走到佛龛前掀开帘子,眼前出现一尊鎏金观世音像,莲花座上的菩萨慈眉善目,一手持净瓶,一手施与愿印。这尊佛像是黄家祖传,柳氏的婆婆是礼佛之人,柳氏嫁进门后也跟着婆婆虔诚拜佛。
柳氏拈了炷香在菩萨跟前叩拜,嘴里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黄家子孙平平安安。”然后连连磕头。
礼佛后她觉得心头稍安些,起身拿起一只淘箩,从米囤里舀了些米,赶紧淘米煮粥。等一镬粥煮好后,她拿起扁担,挑起两只水桶,要去菜地里浇水,顺便要从菜地里割些菜回来。
柳氏出门后不久,黄纪元一觉醒来,起床漱洗过后,从镬里舀了一碗粥,端着碗来到堂屋里。住在东厢房的金生一家还没起床,他在一张凳上坐下,一人喝起了粥。
要说这天的事也凑巧,他头顶上方恰好是房梁上的燕巢,离奇的是今日燕子出巢也晚,就在他喝粥的时候,两只燕子从巢里钻出来,其中一只扇扇翅膀,屁股一撅,一坨鸟屎即刻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掉进了他的碗里。
等黄纪元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即气得火冒八丈。种田人有这一说:天上掉下来的鸟屎落谁身上,谁就会晦气临身。眼下鸟屎竟然掉进了自己的碗里,惹来晦气不说,还糟蹋一碗白米粥。
黄纪元平素忠厚,但性情也刚烈,在加上近日心情烦闷,他脑子顿时一热,随手从屋角拿起一根竹篙,向那燕巢捅去。燕巢一下被捅落到地上,两只燕子哀叫着,仓皇直冲门外。
柳氏此时恰好挑着水桶回家,迈进大门的时候,目睹了这一情形,顿时惊得她面如土色,一声“阿弥陀佛”脱口而出,扁担从肩上滑落下来。她大步奔进屋里,捧起地上破碎的燕巢,连声大叫:“阿要作孽?老头子啊,倷闯祸哉!”
柳氏在大呼小叫的时候,金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从东屋奔出来。金生张口问:“娘:大清老早吵啥?”柳氏摇头叹气,眼泪汪汪坐了下来。黄纪元此时清醒了,懊恼地说:“触霉头,大清老早鸟屎落进粥碗里。”
金生的小儿子海林,指着地上破碎的燕巢,悄声说:“阿爹拿燕子窠戳下来哉。”金生戳一下他额头,说道:“小倌弗许瞎说。”又对大儿子海祥说:“倷到灶头上去,替阿爹、好婆盛两碗粥来。”
一会儿,海祥把二碗粥端到桌上。金生把父母拉到桌前,劝说道:“吃粥吧,我等歇拿燕子窠糊糊好,照旧放到房梁上。”黄纪元点点头,然后对金生说:“倷也快吃粥,准备早点出工。”金生应了声,拉着海祥和海林洗脸去。
黄纪元喝完一碗粥,望一眼仍是满脸愁容的妻子,说道:“倷覅一惊一吓,放宽心好哉。”又说道:“今朝我去太湖边锛田,中饭弗转来吃哉。”柳氏听了放下碗,转身走进灶头间。
不一会儿,柳氏捧一只陶钵出来,里面盛着一大钵粥,把陶钵放进灶篮后,她又走进灶头间,出来时手里捧着五、六块麦糕,从围裙袋里掏出一方手巾,把麦糕包好后也放进灶篮里。
黄纪元起身把手巾包解开,给自己留了二块,其余的放在桌上,说道:“省几块让小倌吃。”然后扛起一把铁鎝,一手拎起灶篮,准备出门去。柳氏这时拉住他衣襟,说道:“倷慢点走[口圼]。”她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终于开口说:“我要去上坟,倷一道到爷娘坟前去磕个头。”
黄纪元问:“清明日还朆到,做啥突然要上坟?”柳氏回答说:“昨日夜里,爷娘托梦……”她一开口就心头怦怦直跳,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见妻子吞吞吐吐的样子,黄纪元没再追问下去。
柳氏走进里屋,一会儿挎了只烧香篮出来,黄纪元把铁鎝搁在肩上,一手拎起灶篮,对刚从东厢房出来的金生夫妻俩说:“伲先出门哉。”随后与妻子一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