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晖在自家平阳王府中的遭遇,算不得小事,因此无论众人在府内如何三缄其口,噤若寒蝉,消息还是经由各处眼线、暗桩,以及旁人对平阳王府门前动静的观察,不胫而走。
与早早知道敬晖负重伤的韦后不同,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则是在这些不胫而走中得知的,且知晓的场合颇耐人寻味。
三人听闻汉阳王身体抱恙,便在封坊解除的第一时间前往汉阳王府探望。
至于为何将探望时间选在封坊解除之后,大致与那些听闻城中疫病扩散,而不愿上朝的老臣一样,闲赋在家自然是更为“惜命”的选项。
谁知往汉阳王府至,才知了不足三日的封坊中最骇人的一则消息,即平阳王在家中遇刺,身负重伤。
“青天白日,岂容这等骇事发生于郡王王府,那韦后侍朝,领武氏、韦氏那帮乌合之众,竟致东都城内如今沦落至这般地步!?”倚着凭几的张柬之,小口喝着参汤,重重喘气,但仍将敬晖重伤的消息告知来探望的三人,坐在右侧的袁恕己第一时间表达了不满。
“袁公……”崔玄暐本欲提醒袁恕己,高龄的张柬之如今仍抱病,言语之中还当注意些,但细想袁恕己所言又有何错,东都几时出过如封坊、街面搭凉亭这等荒唐事。
“圣人怎会纵容这几人任堂堂东都之中,有贼人胡作非为至此……”更莫要提桓彦范还在一旁帮腔。
“桓
公此言,倒让袁某以为其中定是有甚多隐情,而吾等五人久疏于询问朝政,才至如此,”袁恕己跟上一句,却很快冷笑一声,“哼,即便欲询问,也有诸多不愿让我等知晓太多的鼠辈。”
“今日我三人至汉阳王府,原为探望,怎此刻言语征讨‘复周’数人来?”崔玄暐顾及张柬之的身体状况,在另两人逐渐上升起的愤懑之情中,将本意唤回来。
“无妨,玄暐勿要记挂老朽体况,我等四人,加之归义坊中仲晔共五人,离紫微宫中那处朝堂也近以年计数,这一年间,大唐之变,甚多不堪之事,有目共睹,私下一吐为快,无伤大雅,休要以老朽体况败了这时畅快言语之兴。”
话虽如此,张柬之在说完这几句后,喘息变得更加急促,吐纳之间还有喉中痰音以及肺气不畅之声,还紧跟了几口干咳。
喉至腔中有痰,胸内气行不畅,不只身体堕入老态那般简单,早就有宫中御医上门看诊,暗中表露过汉阳王似患有重疾。
但之后又言,汉阳王多有留意保养,平日用药、饮食又颇小心,因此未知究竟是大限与病重,哪一项会先至。
现在想来,这番诊断亦是几个月前之事,如今见张柬之精神、心思皆属常态,甚与前次相见时还显好些,此番十五日不往宫中面圣,除去病情之外,想必还有何缘由是三人不知或难以预料到的。
故而崔玄暐显得很
谨慎,想起彼时发动神龙兵变,与眼下状况相符——朝中动荡,群臣人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东都城中一片寂静,似百万之黎民也觉有事要生,纷纷闭门不出,或是徘徊于坊内。
张柬之、敬晖那日率先称病,不往宫中,未至清晨却双双转而朝李多祚的住处去。
之后的事,在脑中就不只是清晰了,一旦想起,就似才发生在眼前一样,那一日就连已至人生尽头的武后,那早已现不出太多神色的脸上,都是惊恐与莫名。
当今圣人,彼时监国太子更是行了一番推脱,才缓缓移步至他的母亲榻前,以极其微弱的嗓音问安,在以同样的嗓音“威逼”武后让出皇位。
如此折腾一番,紫微宫中就像是一个被异常封住的坊,之中困满了位高权重之人,只等一个能交待于众人之结果。
可等待结果花费的代价便是如数十年前的玄武门之变一般,那样的屠戮与血腥,故而彼时短暂因此封过坊……
思至此处,崔玄暐不禁将眼下的状况,与那日的状况相比,心中更是浮起一丝不许任何人探望的平阳王府中,敬晖是否真的中了刀伤的质疑。
“张公既如此言及,我等自畅所欲言便是。”
此一句,是崔玄暐十五日面圣的一刻,最后悔在两日前说出的话。
因那“畅所欲言”四字,在汉阳王府中像埋入了一颗种子,渐渐生根发芽,直到最后张柬之实在体力不
支,在榻上几乎要栽倒在地,讨论才停止。
而讨论的最终结果,却引来了最不堪的一幕。
面圣时,三人都未对韦后在场产生过疑惑,可对从未随圣人出现过在自己五王面前的——静德王武三思、刑部尚书韦巨源、大理寺卿裴谈三人也同时在场一事,感到相当诧异。
别的不知,只武三思在场,就能勾起桓彦范的无限怒意,当初武后自身都觉武氏一族,无法在李唐将复之时,得保自身周全。
可就在兵变发生的第三日,武三思就作为圣人的外戚立在明堂的最前端,无论是当时的联姻还是之后发现自己当不了太子而转去讨好彼时太子的举动,终在五王奋力将李唐争取回来的这一刻,起到了全部作用。
武三思被封静德王,明堂中多了不少韦氏,一时之间欲复李唐而再兴的朝臣数量,几乎与这些坐享渔利、心怀他意之人数量相当,如此景象如何能让将生死度之于外的五位兵变老臣所能平静以对的。
故而在桓彦范将发作前,崔玄暐再一次扮演了打圆场的角色,主动回应“复周”一方武三思与韦巨源的问候。
可桓彦范在汉阳王府中生出的余怒至今仍未消,根本不在乎崔玄暐的和中之意。
双手一叉,“久未见圣人,竟不知贞观殿中已是这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