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把鸽子捧在手心,用力往天上一抛,鸽子便扑凌凌地飞出去了,同一时间,钟楼响起了报时的钟声,有人在敲钟。教堂外面放养的鸽子们不再啄食教徒们放在地上的谷物,不约而同地飞了起来。
。
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屠格涅夫的一天本不该包括来教堂做礼拜,但因为母亲昨日喝醉酒打断了大哥的腿,大哥现在还躺在家里,屠格涅夫就只好代替大哥来做礼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家庭中总该有个人来教堂走一趟,以此向神父修女们表示,他们的信仰依旧虔诚。屠格涅夫的母亲是个非常残暴的农奴主,也可以说是地主,对手下的农奴还有自己的孩子们都是一样的粗暴。作为一个家的主人,她一向是不乐意来教堂花两个小时做礼拜的,于是这差事就落在了屠格涅夫的身上。
不过这差事对屠格涅夫来说不算难以接受,要知道大哥每周去教堂做礼拜,都是大哥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放风”,因为信仰的存在,得以短暂地逃离那个窒息而毫无亲情氛围的家,来到相对宽和、没那么暴戾的教堂。或许是因为这个,大哥自小就信奉东正教,是他们家里信仰最坚定的人,屠格涅夫时常听大哥祈祷,“上帝会保佑我们。”
他对此不以为然,大哥每次被母亲毒打一顿,都会向上帝祈祷,在他看来,这大抵是某种心理安慰吧,不然,在推崇体罚教育的母亲手下,连劝说自己活下去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对他们家的兄弟姐妹来说,被鞭子抽都成了家常便饭。不同于托尔斯泰只在小时候挨过外祖父的鞭子,长大后便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下狠手,屠格涅夫的大哥都已经成年了,还是时常被母亲打,连成年的大哥都遭到如此对待,就更别提屠格涅夫和他后面的几个弟弟妹妹了。
屠格涅夫除了在出生后的第八天来教堂接受洗礼,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他早就记不清那座教堂的样子了,这次做礼拜,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来教堂。
佣人在母亲的命令下,在一旁看着他,如果他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佣人一旦告诉母亲,他毫无疑问会得到一顿毒打。
这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家庭。屠格涅夫心想,当您有个酗酒残忍的农奴主母亲,袖手旁观的常年不着家的冷漠骑兵父亲,那很遗憾——您这辈子都要笼罩在阴霾里了。
早晨的天空阴沉沉的,屠格涅夫看到便心情压抑,更别提那个可恶的、由母亲一手训练的、像母亲一样刻薄寡恩的佣人就在前面驾车,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第一场礼拜就在早晨七点,屠格涅夫早早就到了,佣人在前边领路,他在后面多看了两眼教堂前面的鸽群,那些鸽子都长得差不多,浑身都是雪白的,鸽子们见惯了祷告的人们,对他爱搭不理,却也不介意他上前摸一下它们的翅膀。
佣人还在前面板板正正地走着,没注意到他快速地蹲下身摸了一把鸽子。在对方发觉之前,屠格涅夫很快跟上了,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教堂。
第一场礼拜很快开始,唱诗班照常合唱起了圣歌,旁边有钢琴和大提琴的伴奏,旁边的人都闭上了眼,开始向心中的神灵祈祷,而屠格涅夫只闭眼了一分钟,就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用余光观察佣人是否闭着眼,见佣人双目紧闭,他就直接放弃了祈祷。
在家里的时候,屠格涅夫绝对不敢做出如此不守规矩的行为,上一秒破坏规矩,下一秒鞭子就抽到脸上了。但现在他在教堂,这里是上帝的地盘,而上帝是仁慈的象征——祂总不会因为他不祷告而罚他下地狱。
他无声地转过头,打量着周围闭眼祷告的教徒们,披着黑袍子的圣父和修女也都一无所知地在心中默念圣经,就连上头的唱诗班,都是闭着眼献唱的。仿佛他一人睁开了眼,没人会发现他偶然的叛逆,没人会向母亲检举他的罪过,在此时此刻,他竟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紧张和颤栗,还有种没由来的喊叫冲动,为这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叛逆举动。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在震荡,仿佛在迫不及待发出呼喊,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但他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事实上,他甚至没发现,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敢睁眼,同时东张西望,然而当他的视角往上抬时,却望见了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蓝眸。那双眼睛的主人就待在一群乐器表演者之中,对方坐在一个小巧的板凳上,因为两腿之间夹着沉重的大提琴,对方的坐姿必须非常端正。
对方的背挺得很直,不像大多数初学者一样,拉琴时忍不住看着琴弦,以免出现错漏,对方像是胸有成竹,相信自己不会出错似的,一手拿着琴弓,一手按压着琴弦,眼神却在到处张望,忽然,对方看向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的打量太直白,台上的大提琴手忽地察觉到了来自某个不守规矩的人的注视,扫视一圈,精准地找到了窥探之人。对方看上去与屠格涅夫完全不是一类人,不像在严寒磨砺出的刀,更像是被爱浇灌的花。
对方仿佛早已习惯了不守规矩,即使是在如此庄严的祷告现场随意打量周围,好像也成了一件正常的、没必要因此规训谁的小事。
对方是如此大胆,明明就坐在所有信徒的前面,教堂内部最显眼的位置,却胆敢光明正大地挑衅教会的规则。哪怕发觉了底下信徒的视线,对方却没有被抓到把柄的窘迫,反而不加收敛,甚至眼中含着些促狭地笑意,对他做了个口型。
他的视力极佳,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口型,对方在无声地对他说,看什么呢,你这家伙!
如同一个难得做坏事,心中不安定,却被逮了个正着的好孩子,他几乎是本能地低下了头,涌上心头的情绪不知是羞愧还是惊吓,窘迫之下,仿佛在头上顶了一个沉沉的秤砣,抬不起头来。
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等到上方的唱诗班终于唱完了圣歌,虔诚的信徒们也做完了祷告,他才不经意地抬头,余光悄悄关注着那个蓝眼睛的大提琴手,但对方早就不在看他了。